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未经允许,擅自喜欢你   作者:朝小诚   内容简介:   唐辰睿——唐盛集团首席执行官,有魄力,有手腕。   “唐盛也是这样子的吗?”   “唐盛血统中的好胜和悲悯,有我在,就不容有偏差。”   席向晚——一个优秀的检察官,皮糙肉厚,正义凛然。   “这么爱打,怎么不去当警察而去做检察官?”   “因为检察官是*后一个能为受害人说话的人。   可他一个情场老手,百般算计却敌不过她笨拙的一招半式。   “按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吧?”   唐辰睿点点头:“用我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是的。”   “那么,和我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订婚,你会后悔吗?”   “找合作伙伴才需要合格的对象,未婚妻不是。”   他撑着下巴,视线落到她身上:“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山河永在,而我们,岁月深长。   编辑推荐:   ☆人气作家朝小诚继《黑白》后燃情之作!(网络原名《精英情人》)   ☆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浪漫主义。我对你,点点滴滴,都是渴望拥有的真心。   ☆“唐辰睿,我跟你之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席向晚,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极致深情,全情呈现&随书附赠 “兔兔”书签!   ☆《未经允许,擅自喜欢你》是一本都市言情小说。唐盛执行总监唐辰睿,尔虞我诈是他生存的本钱,明争暗斗是他的常胜绝招。女检察官席向晚,皮糙肉厚,正义凛然,被爱时竟要担心对方真心付错。天真小白兔遇到情场高手,一不小心爱得倾天泻地。自此,她的眼里和心底,只容得下他。   作者简介:   朝小诚,知名青春题材小说作家,故事写得细腻深情,充满活力与趣味。   经典语录:   ☆“唐辰睿,我跟你之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席向晚,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很多日子以后,当席向晚终于明白他心里装了多少的她,装了多久的她,才懂得“情有独钟”原来是一个古老的词。   ☆满楼红袖招都不在他眼中,只因心上从此多了一个人。 第一章   C h a p t e r  0 1   未婚夫   席向晚不紧不慢地抬起右手,扯掉了耳麦。   对面四支枪口,正齐齐对准她。   席向晚这人有个优点也有个缺点,优点是不畏强权,缺点是比较驴,这两个特点放在一起往往带来危险系数很高的后果:对方跑不了,她也占不了便宜。   她的未婚夫曾经皮笑肉不笑地警告她,如果不改掉冲动这个毛病就别怪他对她不客气,席向晚当时听了闷头闷脑一句话没反驳,撇撇嘴暗自心想从认识起到现在也没见他客气过啊。   这会儿她这毛病又上来了,把未婚夫和未婚夫的警告全都忘光,没什么表情地直视前方的一个男人,右手亮出了证件:“检察官。”   又古板至极地说了句生产线流程式的话:“请龚副市长跟我回去一趟,协助调查。”   对面的男人一愣,接着就笑了。   龚林海能坐到C城副市长这个位置,该见的风浪也是都见过了的。这会儿,四十一岁的龚副市长丝毫没有一个逃犯被通缉的慌张,反而颇有兴致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对面的席向晚,当惯了领导的姿态一会儿还褪不去,居高临下问了一句:“小姑娘,你几岁?”   席向晚答得有板有眼:“二十六。”   龚副市长不愧是当年高考数学满分的学霸,心里掐指一算:“哦,大学刚毕业三年,年轻啊。”   政界一把好手的龚副市长显然将人生这个东西看得透透的:“年轻意味着什么?前途无量。小姑娘,你才干不错,凭着这身才干若是走一条正道,你的将来会很有意思。你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就凭我设了一个局,将今天想逮我回去的你们检察厅的大部队都骗过去了,这会儿都还以为我在B城都赶去那里堵我了,只有你没被骗过去,还是单枪匹马堵我来了。有这身才干,不得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一个人将我逮回去,就能邀功、升迁了?今天我们有缘,我教你一句,百足之蛇,僵而不死。你放我一马,反而是给你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席向晚闷不吭声。   龚副市长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   他这一生最习惯面对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在他面前不敢吭声的,一种是一吭声就满是奉承的。当年他也是清正廉洁的一个好官,但后来当他收下第一笔装满现金的箱子时,他那道德的缝隙就开了个口子,不禁让他想,身边都没有敢吭声的,这钱他不拿谁拿呢?久而久之他就心安理得了起来,仿佛不是他想贪,他想拿,而是身边的所有人支持他贪,支持他拿。   龚副市长以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态度朝对面的人扬了扬下巴:“想通了?”   “没有。”   “哦?”   “一个都快被我逮捕的人,来教我走正道,挺搞笑的。”   “……”   龚林海张大了嘴,被噎得不轻。他没想到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小年轻,最后关头还能把他给噎着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   头顶上方,由远及近,传来直升机轰鸣。摩天大楼,顶楼停机坪,刮起阵阵狂风。龚副市长一转身,一挥手,走出了一个成功者收尾的姿态:“把她给我干了。”   程亮一口气爬了四十三层楼梯,到达顶楼停机坪,猛地听见一阵枪声。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没抽过去。   还是没来得及赶上,还是让席向晚冲动了。   耳麦里不停传来领导的嘶吼:“席向晚!不准动手,等待支援,支援马上就到,听到没有!”   “老大,晚了,”程亮汇报道:“她把耳麦扯掉了,听不见您说的这些。”   “……”   对方咬牙切齿,紧接着对他交代:“程亮!把她拉走!龚林海跑不了。”   “老大,这也晚了。”   程亮深吸一口气:“她已经跟人动手了。”   “什么?!程亮!程亮!”   程亮抬手,也一把扯掉了耳麦。   掏出枪上膛的时候,他有种豁出去的义气。算了算了,席向晚可是他兄弟,兄弟都动手了,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四对二,这群架打得程亮一点都不慌。   他对席向晚的脑子没什么信心,对席向晚的身手却是非常有信心。枪战、近身搏击,席向晚都是一把好手。程亮上场时她已经一个人解决枪战问题了,把四把枪都夺了下来踢到了一边。对面的人,两个受了枪伤两个还能打,程亮推门出去就看见了席向晚正随手抄起一根铁棍扇了过去。   程亮嘴角一抽,这样的女人还好他从来没惹过。   他又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来,她似乎半年前开始有了个未婚夫,看起来被他克得死死的。那得是个多么变态的男人,才能把席向晚这样的驴给克住。   席向晚一个回旋踢将龚林海踢倒在地,程亮掏出枪,胜负已定。   龚副市长跌倒在地,阴阴地笑了:“你们检察厅不错啊,派了个能打的过来,不像之前的那个,听说,退出检察厅了?”   席向晚神色不动:“‘之前的那个’,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龚副市长表情不屑:“年轻,女的。”言下之意就是,能记住这些已经很给面子了。   席向晚看着他,忽然缓缓走了过去。   她开口,声音和步子一样缓,却是带着十二万分的力道:“我告诉你,她叫庄雨丰,是我兄弟。”   话音未落,席向晚标志性的回旋踢已经跃起,从半空中落下,直直击中龚林海的腹部。这个动作不似方才秉公办事的态度,现在的席向晚带上了复仇的力道,出手就是要致人于死地的。   龚林海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已经被痛得昏死了过去。   席向晚收手,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向晚!”   她没回头,知道这是程亮来了。   程亮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方才他刚将四个同伙绑住了,转身就看见了席向晚那一脚回旋踢,程亮脑中“嗡”地一声,当即懵了。   “你疯了吗,”他赶紧拉住她,压低声音警告:“你不怕被人告暴力执法?”   席向晚将人铐起来,声音波澜不惊:“他告他的,我打我的。”   可是当她的顶头上司方式洲站在她面前厉声质问时,席向晚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   方式洲刚过知命之年,执掌检察长这一要位多年,历练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气质。面对大案要案,他上能顶住压力,下能铁腕治军,整个检察厅在他手里就是一支强军铁骑。就是这样一个人,闲暇时也能吟诗作对,练字书画,练字永远练“为人民服务”,画画最爱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很有种政治诗意。   方式洲一到现场,眸光微沉,扫了一眼四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站在席向晚面前,冷笑:“你威风啊。”   “……”   面对这样一个政界老领导,席向晚没点压力是不可能的。她尽量把背挺直了,把内心那句“我没错”的反驳用动作表达到位了。   方式洲负手,在她面前踱着步:“要不要让我把你今天干的事复述一遍,让大家都听听?让大家知道下,我们的席检察官,是如何不听从指挥,擅自行动;还敢在最后对我们的重要逮捕对象,暴力执法的?”   席向晚沉默了下,忽然出声:“庄雨丰就是被他害得……退出了检察厅。”   方式洲像是没料到她敢承认,还敢顶嘴。方检察长声音一沉:“所以你为兄弟报仇,还挺光荣,是吧?”   “我没想着光荣。”   言下之意就是,她只想着报仇……   方式洲终于怒了:“喜欢报仇,行啊,脱了你身上这身制服,去混黑道、去闯江湖好了!你看看你今天是什么样子?拿着铁棍去和人互砍,你像话吗?还有最后,逮捕龚林海你把他打成重伤,那都会给人留下把柄和证据你不知道吗?龚林海是什么人,曾经的C城副市长,他倒了,他的党羽还没全倒,你一时痛快为兄弟报了仇,想没想过‘暴力执法’四个字不止会害死你自己、还会害死整个检察厅?”   方式洲审惯了犯人,做惯了演讲,这会儿拉来整个检察厅做垫背,一下子就击中了席向晚的要害,把她的报仇之心灭了下去,让她的负罪感升了上来。   “老大,我错了。”   “晚上写份检讨,明天交。”   “嗯。”   席向晚领了这一大条罪状,转身准备回家写检讨,又被方式洲叫住了。   “席向晚。”   “咋?”   她的老领导略微压低了声音,以一个长者过来人的姿态对她说了一句话:“不要仗着现在有唐辰睿撑你,就为所欲为。”   她家里那点遭罪的破事他大概也是略有所闻,对她叮嘱:“万一有一天,这撑你的人不撑了,你得罪过的人和事,都会一一找上你。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明白吗?”   晚上七点,一架从纽约飞往C城的航班准点落地。唐盛执行总监特助韩深拿了行李箱,快步跑了一路,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年轻老板。   他的老板正和身后的几位高管说着什么,他说一句,几个高管点头称是,一张张下对上的脸。韩深想起他之前被未婚妻惹毛的样子,不禁意犹未尽,能把唐辰睿惹毛的人估计也就他未婚妻一个。   一行人正走着,冷不防听见一声高音:“唐总监!”   然后更多的高音响了起来:“唐总监在这里!”   一片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   唐盛年轻的执行总监猛地停住了脚步,扫了一眼VIP通道外黑压压的人群,胸前挂着记者证、手里抬着相机,正一个比一个猛烈地想往他身边冲,镜头和麦克风齐齐往他眼前递。   “唐总监,坊间传言您是因为和席家订了婚约才去纽约参加了这次峰会,解了席氏重工的困境,请问是否属实呢?”   “唐总监,请您谈一谈未来唐盛的版图是否会和席氏重工联系得更紧密呢?”   “唐总监,听说您婚期将近了是吗?”   唐辰睿转身,直直盯住了韩深。两个人之间连对话都没有,就已经把对话都完成了。   ——这什么意思?   ——不是我搞的,我也不知道。   唐辰睿收回视线。   公关部主管一看他这样子不像是不高兴,那就一定是高兴了。大人物嘛,不能把爱出风头的高兴表现在脸上。公关部主管上前,邀功:“唐总监,这是我安排的。”   男人侧过身:“哦?”   公关部主管搓着手道:“国内媒体都非常关注您的这次纽约之行,也非常关注您和席家之间的互动。我想着,在您回国的第一时间就让媒体和您照个面,亮个相,唐盛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男人听着。   听完了,对身后的人一笑:“冯总。”   公关部主管的心都要化开了,眉开眼笑,应了一声:“在呢。”   “对唐盛和对我,不了解到这个地步的人,竟然会在唐盛公关部,真令我惊讶。”   “……”   公关部主管还没笑全一个完整的笑容,就像被人打了一拳,呆在了原地。   唐辰睿叫了声:“韩深。”   拖着个行李箱的韩深心不甘情不愿,上前腹诽:“你能不让我收拾烂摊子吗?”   唐辰睿玩味地盯着他。   他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蜂拥而来的记者几乎将两人淹没。唐辰睿脚步一旋,直接走进了特别通道出口,顺手将韩深往前一推,丢进了汹涌的媒体中间。   “韩特助,交给你处理。”   “……唐辰睿你这个混蛋。”   半小时后,韩深挣扎着从媒体的包围圈中解脱,衣服都被扯掉了一个纽扣。韩深大口呼气,感受缺氧后获得第一口空气的快感。转头,不忘对身后一直惴惴跟着的公关部主管交代:“你回一趟唐盛,把手里的工作交接一下,今天晚上就把辞呈递上来吧。”   冯总惊吓:“您开玩笑的吗?!”   韩深喘着气,脱掉了身上这件报废了的西服,顺便知会他:“唐辰睿把私生活保护得那么好,从不让媒体有机可趁,结果被你在背后捅了一刀,全世界都知道了。你想,他会放过你吗?”   韩深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一辆熟悉的银色莲花正停在一边等着他。跑车主人摇下车窗,对他招了招手。   韩深胸中一暖。   唐辰睿这家伙还是有良心的,总算没把他抛下。   他饱含深情地朝车子走去,听见唐辰睿不咸不淡的声音:“刚才忘了,行李箱还在你那里,里面还有我带给向晚的礼物。”   “……”   韩深瞪着他,一张起码挨了三闷棍的脸。   “拿去!谁稀罕。”   他把行李箱丢在副驾驶位子上,唐辰睿真是一点都没顺路载他的意思,箱子到手,摇上车窗就准备走。   韩深的敬业精神闻名特助界,这会儿还记得敲了下车窗,提醒他:“你不回公司开会了啊?好几个合同可都摆在你办公桌上等你签字呐。”   “不开,”唐辰睿惜字如金:“我累。”   “……”   大爷你累什么了?来回都是头等舱,连行李箱都是我拉的!   唐辰睿摇上车窗,无耻交代:“我要放假,下周一进公司,所有行程替我延后。”   知道他急着往家里飞,韩深双手环胸:“你真的看上那位检察官小姐了?”   唐辰睿发动引擎,艳艳地扫了他一眼:“打探老板私生活,炒你鱿鱼。”   “……”   一声轰鸣,跑车绝尘而去。   晚上,席向晚咬着铅笔憋检讨。   她语文没学好,思想又跟不上现代化,开了电脑打开word头脑里就是一片空白。最后还是拿来了一叠打印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纸上,修改得有个样子了,再往电脑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就这么折腾了一晚,也才憋出了干巴巴的两段,离检讨书要求的“总结到位、深刻反省”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席向晚丢下笔,喝了一口水,知道今晚自己有些浮躁。   她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收件人选择了“庄雨丰”,却在按下发送键前放弃了,删除信息放下了手机。   同志们,她就是这样一个闷骚。   她今晚其实很想告诉庄雨丰,“老子给你报仇了!”“你放心,有我呢!”,但她本性中的低调和羞涩又很及时地将她从英雄主义的伟大情结中拉了回来。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而且说什么都是一样的,都改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庄雨丰检察官在逮捕龚林海时遭遇枪击,左手腕永久性损伤,从此脱下制服再也上不了一线。   席向晚还记得,庄雨丰坐在摆满了花的病房里,医生宣判“无法恢复”,检察长对她宽慰“会安排去支持部门,做文书工作”,庄雨丰也只是一笑,说太晚了。席向晚在那一刻就明白她要走了,这满屋的花就是一位检察官断送前途的送葬。   席向晚有些失神。   手臂不小心长按键盘,敲出一排字母,她回神,按了删除。   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门把转动声。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逃不过席向晚的耳朵。她霍然起身:有贼!   席向晚闪身出去,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七点半。这年头的贼真是敬业,天刚黑就工作。她扫了一眼四周,观察可以用来当武器的东西。花瓶、古董、工艺品,不错,都能当武器,唯一的缺点就是贵。席向晚盯着一个前不久唐辰睿拍回来的过亿古董寻思半晌,最后决定不要武器了,空手上阵打吧,毕竟在唐辰睿的这间屋子里,最便宜的恐怕就是她这个人了。   电子密码锁发出一声“滴”,准予放行。   席向晚躲在门边。   一双男性的腿率先进了屋。   接下来,电光火石。   席向晚伸腿,趁着那人踉跄,用姿势堪比教科书标准的过肩摔,大喝一声,猛地将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来人看起来毫无防备,这一摔显然摔得不轻,黑暗中摔在地上毫无反应。   席向晚虽然对自己的身手颇有几分自信,但对手弱鸡成这样,也让她挺无语。   “麻烦。”   她从他身上跨过去,伸手开灯,再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   就在她跨步的这一秒,反转发生了。   地上的男人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席向晚愣怔,他将她用力往下一扯,席向晚一时大意,被他的男性力道占了上风,他顺势压上了她,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   席向晚又惊又怒,刚要开口,下一秒就被人堵住了唇。   他的薄唇覆上来,将她的质问化成了一道呜咽,吞入口中。   席向晚惊魂未定。   她见过上来就打的,眼下这上来就亲的是什么路数?!   欺压上来的人显然是个得寸进尺的老手。   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一把掐住她的腰,迫使她胸腔受力,抬高了下颌争取呼吸,这就给了他可趁之机。他一口咬住她小巧的下颌,满意地感受到了自她身体传来的颤栗,他顺势堵住了她想开口叫人的薄唇,迫使她将所有的震惊、恐惧、激情都一并吞下。   席向晚手脚冰冷,头皮发麻。   她仿佛看见了明天《新闻晨报》的头版头条,刊登着她的黑白照片,图文并茂,讲述着她今晚遭受到的一切:本市发生一起由恶性入市抢劫继而引发的强奸杀人案,被害人正是本市检察厅的一位优秀检察官,不排除仇杀可能性,本报对英勇牺牲的检察官致以沉痛的哀悼……   席向晚瞪大眼。   一位优秀的检察官,必须倒在冲锋的路上!   她胸腔受力,勉强发出几个音:“阁下哪路的?给个机会,出去找个地方,指教指教。”   男人顿时就笑了。   “没有机会了。”   向晚一愣。   这个声音……   “兵不厌诈,”黑暗中,他悠悠开口:“你这么冲动的个性,会很容易吃亏的哦。”   这个声音仿佛带着天性的镇压,对她有奇效,席向晚一下子就老实了。   她像怕认错人似地,先叫了声试试:“唐辰睿?”   男人居高临下盯着她,眼神灼灼。   她这种外人般的生疏感是怎么回事?   “朋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带着点威胁:“出差半个月,你该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吧?”   “……”   确实……不记得了。   这个,也不能怪她。这桩订婚本就非她自愿,对眼前这位订婚对象她也始终有“眼不见为净”把他晾在一边的想法。唐辰睿出差半个月,她早早就适应了重获自由的生活,对“他回来了”这件事显然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向晚天生不会撒谎,这会儿也不辩解,直直问:“不是说要到月底才回来的吗?”   言下之意,还嫌他回来早……   唐辰睿摩挲着下巴。   虽然说出来很打击人,但事实显然已经不容他不承认,今晚这个小别重逢,和他想象中该有的样子实在是相差太大了,席向晚把他忘光了,一点都没挂念他。   “方才我开门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我这里的锁是指纹密码锁,除了我和你之外,没人进得来。”   他说完,不怀好意地冲她求证:“所以,果然是把我忘了吧?”   “……”   席向晚挠了挠头。   为啥要问这么多遍呢。   事实不都明摆着了嘛?都是成年人,多尴尬。   “没关系。”   “呃?”   “忘记了,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再熟一熟。”   “……”   席向晚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下半身凉飕飕地一膈应,低头一看,裤子已经被扯掉了大半。   她的脸猛地一热:“喂!”   “我在呢,”唐辰睿应着她。他做惯了坏人,这会儿不介意再坏一坏:“你能把我忘了,我也能再让你想起来,前因后果都有了,你还能用什么拒绝我?”   “……你强词夺理啊。”   唐辰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席向晚在他覆上来的时候推拒了下,被他压下了双手。客厅的地毯够柔软,足够承受两个人的暗战。唐辰睿今晚像是乐此不疲,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在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跑中抓她回来。向晚又惊又臊,两个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   其实,席检察官的这种惊讶,完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离开了唐辰睿,席检察官的生活那是多么充实,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体内激素常年保持在一个优质水平,调和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唐辰睿就不一样了。   作为唐盛执行总监,唐辰睿是彻底的靠脑子吃饭的那一类人。尔虞我诈是他生存的本钱,谈判桌是他的主战场,外人看来是谈笑风生的场合,对唐辰睿这类局中人而言不失为险局。精神状态常年保持在一个高度紧张的水平,以至于性生活时常处于亏空状态,体内激素失调得一塌糊涂。   自从有了一个未婚妻,唐辰睿终于解放啦!   席向晚虽说总是让着他,但被他吵着要做那事时也会没好气地顶他一两句。比如这会儿,向晚就没忍住,拉着自己的裤子不让他脱,骂了他一句:“俗不可耐。”   “嗯,”唐辰睿从善如流:“我相信,爱情不是做出来的。”   “那还不放开?”   “但我更相信,不做,绝不会有爱情。”   “……”   这半年来,席向晚总是被他的厚脸皮一次又一次地惊到,本以为见识得够多了,唐辰睿却可以再一次突破下限,刷新她的认知。   心理防线一撤军,就再也挡不住他的为所欲为。他拦腰将她一把抱起来,嘴里也不闲着,说些“你好重啊”“我不在你就胖了啊?”“我回来你很不高兴吧?”这样的废话。他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欲望,将她往主卧床上放的时候刻意带着点挑逗的意味抛了下。他覆上来的动作把握得刚刚好,她刚从陷下去的床笫间转过脸,就能贴上他的唇。   意外地,迎接他的却是席向晚皱眉忍痛的表情。   “……”   动作及时刹车,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抬手开灯。   柔和的灯光下,她身上的一切都暴露在他眼下。   唐辰睿表情冷了下来,将她一把拖了过来,指了指她腰间的一大片淤青:“这个,你怎么解释?”   席向晚是个不会说谎的,坐了起来,满地找借口:“嗯,不小心撞的。”   唐辰睿脸色一沉。   她哧溜一下就缩了:“……不是撞的。”   “刚才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   唐辰睿深呼吸,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能对一个已经有伤在身的女人动手。   他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医药箱。   向晚看了一眼。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连医药箱都那么华丽。精致雕文的盒面,按下按钮,里面的暗盒徐徐升起,一格格内分类陈列着家庭医用品,暗格和暗格之间还镶嵌着珠宝,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下也闪耀着璀璨的光辉。向晚想,这哪里是医药箱,这分明是贫富差距的证据。   唐辰睿将一种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腰间,触感沁凉,淤青的地方灼热疼痛的感觉渐渐就被安抚了。向晚忍不住赞叹:“这个真有用。”顺手拿起来看,外包装上一片洋文,甚至不是英文,连是哪国的文字都认不出,向晚又默默地放下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问话:“龚林海被抓到了?”   向晚抬头:“咦,你怎么知道?”   “席检察官,证据啊。”他不怀好意,正在涂药膏的手用力按了一下,疼得向晚嘶嘶抽气:“能把你打成这样的,不是商就是官,而能让你冲出去打成这样的,只有前不久把你的朋友害惨了的龚副市长了。”   向晚看了他一眼。   带着点好奇、惊讶、又隐隐有些安慰。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向晚确信她心里那句“没想到你还挺了解我的啊”已经被他接收到了。和他这样的聪明人每每以这样一种方式交流都让向晚非常高兴,像她这样平平无奇的女生也可以被一个男人懂,她已经将它视作最高级别的浪漫。   她开口:“庄雨丰是代替了我,挨了一枪断了手腕。”   唐辰睿停了停,又将她的伤口细心处理,手势温柔了几分。   “是吗。”   “嗯,媒体没有报道,因为,这件事除了我们自己,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流血和牺牲,就在她静缓的声音中变得平铺直叙了:“那天本应该是我去现场逮捕,但上级通知临时将我调去了另一个现场,庄雨丰就被代替我派过去了。”   唐辰睿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你对她有责任,甚至对不起她?”   向晚没有正面回答,她试图以一个侧面的角度来正视自己的责任:“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吧?”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他收拾好药箱,声音幽幽:“辞了检察官的工作,跟庄检察官共进退?还是拿龚林海出气,比今天这样更为所欲为,公报私仇将他毒打一顿?或者,把庄检察官永远放在心里第一位,以后她的事就是你的事,她的人生都由你负责?”   “……”   向晚就算再蠢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瞥了他一眼:“你是在骂我吗?”   “你还用得着骂?如果你是我的下属,我早就开除你了。”   唐辰睿语气不善,将药箱放在一边,又给她拿来了一杯水。   “神在人的正面按上一双眼睛,是为了让人可以朝前看,不要向后留恋。被过去拖着走,一桩一桩的后果就会成为连环扣,将你拖下泥潭。将这桩案子漂亮地解决,将龚林海的党羽更多地揪出来,做更多检察官该做的事,鼓励庄检察官在新的人生道路上开启新世界,难道这不该是你作为一个检察官、也作为一个朋友,对庄检察官更该做的事吗?”   向晚呆呆地看住他。   做惯了公司执行人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摆事实、讲道理的本事是一套又一套的,他随便往那里一站,就能开始训话、再教育、灌鸡汤,直接越过了她和他之间的情侣关系,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上升到了先进个人带动落后分子的定义上。   向晚叹气,站了起来。   唐辰睿眼尖:“去干什么?”   “我还有事呢。”   “都跟人打成这样了,还不想躺好休息?”   “我真的有事呢。”   唐辰睿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向晚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一台精准扫描仪盯着,人脸识别,将她心里的一二三点都识别去了。   唐辰睿摸了摸下巴:“你今晚的检讨书还没写好?”   向晚俊脸一红,既有被人拆穿的恼怒又有不好意思的害羞,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唐辰睿连解释都懒了。   “我会用脑子想啊……”   “……”   席向晚重新坐回桌子前写检讨,唐辰睿给自己煮了点牛奶麦片粥,又趁着煮粥的空档,在家里悠闲地转。   看了一圈,他就对他的未婚妻升起些又爱又恨的味道来了。   席向晚显然没有把她当成这里的女主人,而是当成了一个很有分寸的客人。这套五百平米的公寓,她的活动范围估计只有十五平米。唐辰睿严重怀疑他不在的这半个月,她甚至有可能不住这儿。   他慢吞吞地走回厨房,看着煮好的粥忽然失了胃口,丢在一旁也不吃,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一样一转眼又飘去了卧室。向晚正在写检讨,抓着头发憋得很辛苦,冷不防听见身旁一声风凉话传了过来:“在我这里,做什么事都很辛苦吧?”   “啊?”   向晚被打断了思路,不知道他哪根神经又抽了。   “你又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的,你听不听都无所谓。”   嘴里说着无所谓,眼神却是盯着她不放:“在公司写检讨一定很快吧,在我这里写连思路都没有了吧。也对,心情不一样嘛。”   身娇肉贵的唐总监开启了傲娇模式,向晚非常无语。   唐辰睿的心思精密复杂,向晚对男人的了解远没有到可以看透他的地步。但她的脾气好是一个长处,此时这个长处的优点就发挥出来了。向晚放下笔:“哦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对你说。”   唐辰睿明明很在意又要装作不在意地哼了一声:“什么呀?”   “你过来。”   她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唐辰睿低头看了看被她拉着的手,心情明亮了起来,整个人懒懒地被她拖着,唇角微扬。   向晚拉着他,向露台走去。走到露台落地窗前时又停了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郑重有礼地先知会了他一声:“先说好,等下万一你感受到了剧烈冲击,也麻烦包涵下,之前我也算是有打电话给你的。”   “你确定你有打给过我?临走前我特意告诉过你的,我有一支私人电话,无论你什么时候打,我都会接。”   “好吧,我是在心里打给你、给你道过歉的。”   “……”   他俩时常干点这种事。   席向晚对唐辰睿始终保持着一个“对领导的敬畏”态度,很多事都只在她脑内成型、入库、完成,而不肯在现实中向他迈出一步。偏偏这些事又瞒不过唐辰睿的眼睛,于是一个说着谎一个就戳瞎她,旁人根本看不懂。   向晚咳了一声,鼓足了勇气,拉开了玻璃门:“呐,露台现在是这个样子的。”   唐辰睿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他心理准备没做足,抬眼一看,顿时有种被人打了三闷棍的感觉。   青菜、包菜、西红柿、小葱、大蒜……他的风景露台俨然已经被人开垦成了庄稼地,昔日他亲手培育的名贵植株全体不见了,用来观赏夜景的桌椅也被向晚收了起来,换成了几袋肥料堆在角落。   角落里一阵骚动。   随即一团绒毛以急速冲了过来,飞扑到唐辰睿脚下,蹦跶着小短腿咬着他的裤子表示热烈的想念。   这是一只荷兰垂耳兔,贵族血统,从小被唐辰睿娇生冠养,精贵无比。   唐辰睿弯腰,将它一把抱了起来。   一人一兔对视数秒,兔很热情,人很惊悚,唐辰睿简直认不出眼前这灰不溜秋的丑孩子是他亲手喂大的宝贝疙瘩。   一身漂亮的白色绒毛被剪短了,昔日那精贵的模样一去不返,仿佛一只进了部队的兵兔,被席向晚剃成了个板寸。更要命的是,连性格都变了,以往娇气的模样集体不见,现在这只小白兔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勇猛、刚强!   同志们,这不再是一只宠物兔,而是一只可以看家护主的战斗兔!   唐辰睿眼前一黑:“席向晚,你到底是怎么养,把它养成一条狗的样子的?……”   席向晚对答如流:“训练啊。”   “……”   实在不能怪席检察官。   席向晚是从警校出来的,平时尊崇的就两句话,一句叫“练兵有方”,一句叫“勇者无畏”。好好的一只垂耳兔,被唐辰睿养成了资本主义的靡靡之风,实在是让她大为看不惯。这种矛盾在唐辰睿出差期间上升到了极致。以前唐辰睿身为一条单身狗,平时也没女朋友可以宠一宠,爱心和热情都给了小兔,连吃饭都是抱着喂。两年下来,小白兔早已习以为常,不抱着喂就不吃饭,直到遇到了席向晚这个愣头青。   一顿不吃?行,喂一下;两顿不吃?行,再喂一下;三顿不吃?行,那就别吃了!   席向晚在警校连续四年都被评为“优秀标兵”,那不是吹来的,是用一身伤痕换来的。被人训练过,也训练过别人。上不怕飞禽,下不怕走兽,区区一只小白兔,更是不在话下。跑步、搏斗、弹跳、障碍闯关,就这样将小白兔训练得脱胎换骨,英气十足。   她从唐辰睿手中拎起它,放在地上让它表演了个杀气腾腾的障碍闯关,很满意:“帅气,不怕流血,这才是贵族血统该有的样子。”   唐辰睿:“……”   席向晚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有种农民丰收的喜悦,让小兔自己一边玩去,弯下腰摸摸涨势喜人的青菜叶,对他喊道:“还有这个,还不错吧?看这长得,多好啊,过两天就能摘了吃了。你这里地方这么大,有空还能多种一点,以后菜都不用买了。”   “……”   唐辰睿一把扶住玻璃墙,撑住额头,没说话。   向晚诧异:“你怎么了?”   “我头晕。”   向晚无语了一会儿,试探道:“你不喜欢这样啊?”   ——小姐,你这风格我适应不来啊。   唐辰睿头痛死了,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我之前种的那些花呢?”   “都死了啊。”   “哈?”   席向晚挺顺地接了下去:“不然我能种现在这些啊?就因为看见地空着,太浪费。”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   是他不好,不该把照顾花花草草的重任交到她手里。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以她这个浇水就浇一桶水、施肥就施一桶肥的本事,他那些身娇肉贵的名品怎么经得起她那样的折腾。   席向晚站起来,撞到了身后的男性躯体,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唐辰睿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快,束缚住她:“你知道你弄死的那些花值多少价么?”   向晚愣了下,气势弱了下来:“都比我贵,是吧?”   唐辰睿居高临下地和她对视了一眼,他眼中那种“你很有自知之明”的意思被她清楚地接收到了。向晚没好气地挣了下,唐辰睿圈在她腰间的手更紧了几分,动作也不规矩了起来:“你要赔的。”   想也不用想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用你来赔”。   虽说她理亏,而他更是有恩于她的亲人,但她怎么也还是个人吧,不能太受侮辱了。向晚打掉他的手:“这是在外面,你规矩点。”   唐辰睿从善如流:“好,那我们去里面。”   “……”   他刚要拦腰抱她,席向晚的肚子煞风景地叫了两声。她挠了挠头,俊脸一红:“晚饭吃得少。”   唐辰睿再好的兴致都被她破坏得一干二净。他放开了她,泄愤似地把她种的红红绿绿都拔了点,向晚在一旁看得直哆嗦,像个遭了小偷的老农民一样在一旁喊:“你轻点,好了,够了吧。”   唐辰睿将一堆蔬菜往她怀里一放,抬抬下巴:“去洗干净。”   席向晚意识到他这是要准备做夜宵了,腹诽了他一句:“自己洗不是一样吗。”   “我不洗,”唐辰睿拍拍手里的泥,一身的少爷病这会儿都发作了:“脏。”   向晚:“……”   唐辰睿做饭的速度和质量都经得起考验。半小时后,一碗香气扑鼻的罗宋汤就被端在了向晚面前。他又给她舀了一碗牛奶麦片粥,给她端了出去,席向晚已经半碗汤灌下去了。   唐辰睿放下粥,表情像是很有点被她的吃饭速度惊到的意思。向晚不好意思了,左右言他:“你不一起吃点吗?”   唐辰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描淡写:“倒时差,我没胃口。”   “哦……”   席向晚漫应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他刚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他应该很累了,尽管他从不给任何线索,让她明白他是否真的会累。   唐辰睿靠在吧台边,一边喝水一边问:“你今年几岁?”   真是有意思,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这么问她了。   席向晚舔舔唇:“二十六。”   唐辰睿不可置否:“你知道,对普通人而言,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么?”   向晚摇摇头,又看见他在等,赶紧又配合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唐辰睿拖长了音调:“逛街,购物,谈恋爱。有情饮水饱,拿青春赌明天……”   他还没说完,席向晚“噗嗤”一声就笑了:“你搞笑吗,那是十六岁。”   唐辰睿慢悠悠地扫了她一眼。   向晚又怂了:“……二十六岁、二十六岁。”   唐辰睿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撑着下巴看着她:“这么爱打,怎么不去当警察?”   向晚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不想当警察。”   “哦?”   “因为检察官是最后一个能为受害人说话的人。”   “……”   “公诉是一种信仰。”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停了停动作。   这话题已经很深了,席向晚甚至有些懊恼,怎么会和他谈这么深的话题呢。   她心里是有属于信仰的愿景的,包括爱情。她的信仰和爱情都意味着“一”,今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意味着即便她去求签问神,无论答案是可以或不可以,她都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愿景,她此生比常人更能忍、更开阔,她相信走过不属于她的岔路之后,一定会有她的“属于”在等着她。而唐辰睿,她只将他当做她需要走过的一段“岔路”。   向晚岔开话题:“这汤真好喝,我再去乘一碗。”   起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了右手。唐辰睿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没让她躲过去:“你认为,我不适合和你聊这样的话题,是吗?”   向晚挣不过他:“如果你一定要和我聊,我也会和你聊的。毕竟,我清楚你对席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钱。   这是联结两人最重的纽带,也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最阴暗的障碍。这笔钱太重要了,直接构成了日后她和他之间的紧张关系。很多时候,人类总是误会自己,一不小心把爱都误会了过去。当时间不疾不徐地将这种误会澄清的时候,有时也已经太晚了。   向晚看着他,平铺直叙:“你救了席家,尽管我不是席家的亲生女儿,但席家对我有养育之恩,那么我总得让你……”   “怎么样?”   向晚顿了顿,似乎在竭力思索一个适合放在这里的词汇。但她那贫乏的词汇量实在帮不上忙,最后也只是勉强搬出了一个符合现状的词:“……物超所值。”   唐辰睿站在一旁,温和地问:“哦?那你做不到呢?”   向晚显然对这个男人缺乏应有的了解,她不知道有的时候唐辰睿的温和其实并不是真的温和。听到他问了,她也就顺势说了下去:“做不到的话,你想取消婚约,不用顾虑我,我会听你的。”   唐辰睿忽然走过去,伸出手指擦拭了一下她的唇角。   向晚疑惑:“我沾到粥了吗?”   他没有说话,手指流连在她唇边,细细摩挲。   “刚才那些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向晚一怔,微微闪神的瞬间令他得了逞,他的食指撬开了她的齿关,她差点咬到他,当她真的心中起火想要咬他的时候他却已经灵活地退出去了。他不动声色地对她交锋了一个来回,带着那么明显的两性暗示。   唐辰睿偏头一笑,声音很温柔:“订婚也是婚,如果我再听到你说这种话,婚内暴力这种事,我做得出来哦。”   隔日,席向晚是在翻身时的一阵酸痛中醒来的。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穿衣服时,身上的深色痕迹让她心里一紧,久久不能释怀。   那是被人占有的证据。   有一个男人,不择手段,要在她这里宣示主权。   昨晚,谈完那一番话,她和唐辰睿不欢而散。唐辰睿撇下她,独自进了房间睡觉,她也不去理他,一个人在书房写完了检讨。回房睡觉时两人在宽大的床上各占一边,她背对着他躺着,庆幸自己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在和他不欢而散之后心里也没什么想要求和的愿望。   她困意袭来,身后忽然靠过来一具温热的身体,不规矩地将她一把抱进怀里。他的手比他的身体更不规矩,绕向她的胸前一颗颗解开了她的睡衣纽扣。空间寂静,他的动作又慢又有力,她甚至能听见纽扣被解开时那一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她忽然就有了轻微的生气,这个男人如此过分,半夜三更都不肯放弃折磨她。   她忍不住出声顶了他一句:你要婚内暴力了吗?   他的回答更无耻:我没做过这样的事,但今晚对你还真想试一次。   黑夜给了她勇气,她用力踹向他,被他一把压在了身下。向晚终于意识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天性的对比,比如力量这回事,纵然她身手再好,在和一个成年男性的较量中,还是容易落下风。此时,一点点被激怒,一点点被挑战,构成了一个本性渐现的唐辰睿。这种时候,占有和沉沦对他而言是同一种意思。他一边占有她一边沉沦她,最后大汗淋漓地伏在她耳边问,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位置给我呢?   他最后这句话让向晚在第二天醒来时都懵了会儿。   她隐约记起天不亮时,唐辰睿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他似乎还想挣扎,对着电话那头发脾气道“不是跟你说过我下周一再进公司的吗”,电话那头显然是很懂他的韩深特助,迎难而上对他道“都给了你一个晚上自由活动了,还不够吗”。   唐辰睿最后走的时候,似乎放了个什么东西在她身边。   向晚左右看看,这才看见了放在床边的一只泰迪熊。   “呵。”   向晚顿时就笑了,一只很小的泰迪熊,眼神炯炯,带着不屑,贱贱的表情挂在脸上。这人,千山万水从美国回来,就为了带给她这么个礼物。向晚忍不住拍了它一下,低声笑骂:“跟那家伙一个样。”   下一秒,小熊嘴巴一张一合,忽然开口:“席向晚,大笨蛋;席向晚,大笨蛋。”   “……”   向晚心头一唬:“什么鬼?!”   拿起那不停叫着的小熊,按了背后的开关,才发现这是一只有录音功能的小熊。向晚又打了他一下,把应该打在某人身上的力道都打在这熊身上了。   “你可真闲啊。”   小熊不叫了,手里托着一个盒子瞪着她。   向晚愣了下,这才注意到它手上的盒子,很小,四四方方的,朴素又简洁。打开一看,一条精致的脚链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一掷千金拍回来的钻石吊坠,在光下闪着脆生生的剔透晶莹。听说送人脚链,下辈子还能遇见。   席向晚有一瞬间的心念一动。   但这一瞬间太短了。这仅仅只是一瞬,容不下她的判断力和思考力。对唐辰睿应有的是爱情还是其他,这一瞬的时间完全无法告诉她答案。   向晚摸了摸脚链,没有拿起来。前尘旧事,一并找上了她,令她都不得法了。她想起唐辰睿在她生命中初登场的样子,带着强势空降,令她都不禁困惑了:“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章   C h a p t e r  0 2   情感坐标系   在遇见唐辰睿之前,席向晚在席家的九年,可以说是清汤寡水、波澜不惊。   这种波澜不惊的程度甚至构不成一部豪门连续剧,既没有灰姑娘穿小鞋的故事,也没有社会主义新形势下文明新风家庭的其乐融融。在席家,人人都很忙,忙得几乎顾不上她。   向晚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嗅到了些许不平常的味道的。   庭院里的枯枝败叶都被移走了,换上了盛开的布鲁斯玫瑰,喷泉也被精心置换了一番,伴随着流水声有钢琴音乐流淌出来。在这个渐冷的季节,玫瑰不是开放的时候,喷泉也显得有一丝冷意。席家向来没有逆时节过日子的传统,这个时节里,庭院里有枯枝败叶才显得冬天来了,喷泉的水流小一些才会减少一些寒冷的味道。向晚若有所思,明白今晚的席家,应该会有贵客到场。   向晚一路走来,都有人和她打招呼,可见是席家的熟人了,而且并不称呼她为小姐,是那一种“不是大小姐”的熟人,人人喊她向晚,她就像席家的熟客,在这里暂居了九年,总有一天是要走的,这是她和席家的心照不宣。   从庭院到居室,有三个人和她照了面。   管家姓章,在席家二十五年,以企业的标准来看,可以说是终生制合同工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员工,在向晚迎面走来时对她交代了一句:“晚上有客人,是董事长的重要客人。”   章管家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客客气气的,但话里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传递给她了:董事长的客人很重要,你不要坏事。这是一位领了席家二十五年薪水的老员工,不知不觉间已把席家的事当成了分内事,把席家的荣耀与失败当成了自己的荣耀与失败。   向晚点头,说好的,您放心。最后一句“您放心”是向晚在这个地方没有受过什么苦的根本原因,她对谁都能设身处地地着想,她对着谁都能首先将她自己当成一个暂住的客人。客人,一般对谁都是构不成威胁的。   向晚走进客厅,就遇见了席家的主人,席氏重工的掌权人,席正惜女士。   向晚向她问好:“阿姨。”   这就是向晚的懂事之处了。在席家九年,作为席家名义上收养的孩子,向晚从来不会来一句“妈”之类的称呼。人家收养你,不见得是自愿的,多给你一双碗筷,也不见得就是喜欢你。向晚始终将自己放在了席家“局外人”的位置上,正是这一点,使得九年来,席母虽从未对她嘘寒问暖,但也从未苛待过她。   席母对着她点了点头:“今天降温了,你卧室的被子和毛毯,章伯给你换过了,你去看一看是否合适,有不妥的话再去找章伯,让他给你解决。”   向晚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好的,谢谢阿姨,我这就上楼去看一看。”   席母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叫住了她:“晚上家里会来一位客人,很重要。我告诉你一声,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   九年的自保与自处,令向晚练出了甚好的处世直觉,当下给了她保证:“我会留在房里,不会出来打扰到阿姨的。”   上楼的时候,向晚遇见了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   “哥。”   席向桓正从书房走出来,拿着文件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向晚的声音,好似再恼人的事在她面前他也会将它缓一缓。当即笑了,迎向她走过去。   “回来了啊?”   “嗯,”向晚打量了他一眼:“又熬夜了啊?身上还有烟味,还抽烟了吗?你不要太辛苦啊,身体最重要了。”   席向桓肯定似地点点头:“这检察官当得果然不错,观察细致入微,把我当嫌疑人审视过了吧?”   向晚虚应着笑了下,没说话。   她想这怎么会是检察官的审视呢,这分明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才会有的观察力啊。她把他看得那么透,用了多少本事,费了多少时间,都搭上了她一整个的青春了。他好不好,他快乐不快乐,这些年来她都是第一个知晓的。她能依靠的不多,既没有亲兄妹的血缘,也没有亲人的名分,她没名没分的,只能靠眼看,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就这样看着他看了九年,都看出了一段很苦的感情来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一如这九年来什么也没说一样,对他道:“我吃过晚饭了,先回房了。”末了,又加了句:“晚上家里有客人,我就不出来了,你们忙。”   席向桓沉默稍许,在她进房时叫住了她:“向晚。”   “嗯?”   “委屈你了。”   “……”   席向晚心尖滑过一股暖流,用力地摇头。   这怎么能叫委屈呢,都被他看见了的委屈,就不是委屈了。真正的委屈是很高贵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的,在她心里藏得好好的。她要把这些真正的委屈都一个人扛稳了,这才能让席向桓过得更好。   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半年前,席向晚一定会告诉那一晚的自己:今夜不宜出门、不宜出门、不宜出门。重要的事说三遍。   然而线性时间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不可逆转。所有人,都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   晚上十一点,向晚饿了。   她晚熟,拥有一个还可媲美处于发育期的身体,一饿就醒,一醒就饿。再加上白天工作量大,她的胃就像一个黑洞,一段时间不填就强烈抗议。向晚抚着胃安慰它:“再忍一忍,好不好?忍到明天早上就有早饭吃了。”   小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声。   向晚服了。这真是大小姐做久了,在席家没有挨过饿,这一点程度就忍不了了。向晚又暗自躺了一小时,磨磨蹭蹭躺到了十二点,终于爬了起来。她穿好衣服轻声走下楼去厨房时带着点侥幸心理,这都十二点了,日理万机的领导人都该睡了,还能撞见什么人呢?   她就这样怀揣着这一点侥幸心理,大胆又极小心地煮了一晚麦片粥,给自己乘好后捧着碗就往楼上房间走。就在端起碗的一瞬间,厨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温润客气的声音传来:“我们来者是客,叨扰到了这么晚。这样吧,就由我来给大家准备夜宵好了。正好趁这时间,剩下的一些合作问题各位也可以边吃边谈。”   席正惜女士用爽朗的笑声承受了这番好意,这是冷若冰霜的席董事长最恭维的表示了:“韩特助亲自下厨,我们可真是有福了。久闻唐总监有一位万能型特助,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   众人客气的谈话在席母打开厨房灯时戛然而止。厨房内大型的中央吊灯此刻就像审问室的聚光灯,齐刷刷打在了向晚脸上。众人的目光也顺着这道强光,一同落在了她身上。   “……”   意外来得太快,向晚都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她实在太没有战斗力了,胃里饿着,脑子懵着,为了下楼不发出声音还没有穿鞋,正露着一双冰冷的脚丫……   向晚懊悔地闭上了眼睛,又立刻睁开,将自己从这懊悔中迅速抽出来。她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很快,起码不拖席家的后腿。她不会知道,她这一个小神情,已经全数落入了对面一个人的眼里。   向晚恭敬有礼地弯了下腰:“唐总监,您好。”   受了她一鞠躬的男人猛地一愣,反应过来时头皮都有点发麻,上前一步扶起她:“我不是,我姓韩。”   “啊……”   她下意识地就往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陌生人看去。   两人视线相交,向晚愣住了。   太年轻了。   她看了他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也穿出锦衣玉食的气质。他往那里一站,那里就是中心,席母围着他,席向桓陪着他,他的万能型特助为他开道,他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让所有人都替他说了:这里,他说了算。   男人适时地笑了下,出声替她解围:“这位是?”   贵客就是贵客,一开口,就有席母亲自回应:“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向晚。考取了检察厅,在那儿工作,很刻苦、很令人满意的一个孩子。”   气氛一下就缓和下来了。家庭话题嘛,永远不会令人紧张。男人很有礼地适时向她伸出了左手:“席小姐,幸会。”   向晚盯着他那伸来的一双手,把“受宠若惊”四个字体会得淋漓尽致。这是连席母都亲自在深夜逢迎的贵客,这样一个贵客,屈尊有礼地对她说“幸会”,快把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您好。”   她不疑有他地立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暖,骨节分明,这是一双很贵气的手,多少生杀都掌控在这双手里了。就是这样一双手,与她握一握之后没有立刻放开她,握着她的手温和地对她道:“天气冷,小心受凉。”边说边往她光裸的双脚看了一眼。   向晚“哎、哎”地答应着,人却往席向桓身边靠。   男人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眼前这对男女。   他听到她软糯的声音对席向桓讲“我回房了啊”,席向桓点点头,人前不宜有太多表示,暗中给了她一个“好好休息”的眼神,顺手将她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拍了拍她的肩就让她上去了。   男人收回视线,心里明白了,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   席母还在招呼他:“席家不比唐家,这会儿只有燕窝粥了,不知是否合唐总监的胃口?”   他将视线从刚才那一对“兄妹”那里收回来,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极恶也极坏的念头。他笑了笑,含义不明:“席董事长,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来厨房,是为了喝粥的吧?”   厨房里的其余三人都停了下动作,包括他的特助。   席母试探地开口:“您的意思是?”   男人缓缓踱着步,将手里的好牌一一亮在谈判桌上:“贵公司急需的三十亿周转资金,我可以一步到位全数注资进入,不以债权形式,而以股东方式入股。并且,贵公司的董事会席位我也只要求保留一位即可,一切经营决策,唐盛不会参与。”   这几乎就是一个不会做交易的老实人才会在谈判桌上放的筹码。   而这个男人,从来就不是不会做交易的老实人。   席家母子一时间都没有开口,似在判断他这话里有几分可信。男人笑笑,叫了声:“韩深。”   韩特助将他的意思补充完整:“三天之后,唐盛会对外出具一份关于席氏重工的评估报告。席董事长,有句话您应该听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两种霸权,一是美国,二是美国的评级机构。而唐盛,是唯一和后者在全球评级领域可以与之抗衡的存在。席氏重工遭遇华尔街下调评级的危机,唐盛的注资和出面,可以一力将局势扭转和改变。”   这话不是炫耀,而是事实。   只有事实,才能让席家母子心悦诚服。   相比席董事长的喜悦之情,此时的席向桓可说是忧虑的。眼前这个男人从不做亏本交易,他的动机、行为、举动、城府,都让席向桓抱有天性的反感。这会儿,席向桓终于忍不住了,冲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男人笑了。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方才席向晚喝粥时用过的一把勺子。属于她双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让他体内属于男性的征服欲不可抑制地升了起来。   席向桓脸色大变:“唐辰睿你——!”   他像是存了心,要与他正面开战。听见席向桓的怒不可歇,他转身一笑,眼中透着露骨的欲望。   “席先生,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他笑得漂亮:“我的司马昭之心啊,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向晚是在与席母的一番谈话中得知“订婚”这件事的。   事关她一生的幸福,过程却并没有太多冲撞、纠结和起伏。席董事长在这件事上展现了惊人的说服力,事实上,她只用了三句话,就让向晚无地自容。   席母五十六岁了,拿出了一个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人该有的老态,对她开了口:“向晚,席家……不太行了。”   下一秒,她又拿出了席董事长的威严,将她九年的感情亲手斩断:“席家的继承人席向桓,一定会有属于他责任内的婚姻,你懂吗?”   说完,她恢复了一个即将花甲的老太太该有的力不从心,恩威并重又无可奈何地从她那里讨了一份情:“向晚,席家养你九年。”   向晚无地自容极了。   她尚未有机会开口,就已经先在心里投了降。   她最终仍是去了一趟席氏重工,她要找席向桓问一问。   她在去的路上已经把结果都想好了,如果席向桓默认了,她一定就答应了,她会答应得干干脆脆、爽爽快快,一并将他从她生命中去除了,全身心地尝试接受另一个男人;如果席向桓强烈反对,那她也就不躲了,她会同样将对他的心意表明了。席家回不去了,何不成全自己一回痛快呢。   但她没有想过,她连席向桓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被断了勇气。   斩断她勇气的是一记巴掌。   席母对亲生儿子的一记响亮的巴掌。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个性温和的席向桓反抗母亲的强烈声音:“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拿向晚的幸福去换席家的未来。您要这么做,那么抱歉,我辞职!您不想想,当年是谁害得她无家可归……”   就是在这句话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传了出来。仿佛被人戳中了多年不好的伤心处,席母怒不可歇的声音响彻办公室内外:“席向桓你给我搞清楚,我们席家可从来没有欠过她什么!”   ……   这一晚,向晚到最后也没有见到席向桓。   她沉默地离开席氏大楼,没有再回望一眼,背影透着某种名为献身的悲壮。   在这一天之前,席向晚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接受另一个男人,而同时,心里也没有将席向桓去除。这是一个对人对己都很不负责任的做法,近乎卑鄙。但席向桓为她承受的那一巴掌,将她心里悲壮的基调都定稳了,旁的别的感情从此全都进不来。   席向晚再次见到唐辰睿,是在订婚前一晚。   某国际品牌总店经理亲自打电话给她,邀请她今晚来店试装,并且告诉她,她的订婚礼服由该品牌负责,明日就是订婚宴了,若今晚试装有问题,还来得及改。向晚头一次收到如此隆重邀请的电话,“哎、哎”地应了两声。   那晚她和程亮出了趟现场,逮人归队时不可避免地动了下手,办完事后向晚想起晚上的邀约,一看时间已晚,立刻向程亮借了辆摩托车,油门一踩疾驰而去。于是当她到店时,众人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形象:一位灰头土脸、天生地养、和精英气质的唐辰睿形成文野之分的未婚妻小姐。   安怀宣转头,对一旁的唐辰睿笑道:“真是一位不给面子的小姐啊,我亲自邀请,还能迟到三小时。”   唐辰睿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徐徐应道:“请得动这一位小姐,你的面子已经很大了,我的电话她从来都没接过。”   安怀宣大笑,颇有同情意味地给了他一个“多保重”的眼神。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定律,两个不熟悉的人之间,如果有第三个更陌生的人存在,那这不熟悉的两个人也能立刻熟起来。向晚这会儿就处于这种心理状态,她没有见过安怀宣,唐辰睿倒是见过一面的,方才被安怀宣四两拨千斤地戴了个“迟到”的罪名,向晚不好意思极了,走过去对他抱歉:“对不起,我刚从现场赶过来,让你久等了。”说完,见到唐辰睿仿佛见到了亲人,对他又保证了一遍:“是真的啊。”言下之意是陌生人不信她,他也要信她,他们之间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了。   唐辰睿龙颜大悦。   “没关心,迟到一会儿而已,不要紧。”   “……”   安怀宣听着唐辰睿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声音,无语了半晌。是迟到了三小时啊朋友,在唐辰睿这种惜时如金的人眼里,还能是“一会儿”?   正说着,设计师已经将订婚礼服拿过来了。安怀宣指示人带向晚进礼宾室试衣服,被唐辰睿出声拦截:“不用了。”   向晚本来就被几位设计师簇拥着的阵仗弄得手脚不安,听见他这么说,立刻机灵了起来:“对对,不用了。”   “我陪她换就好了。”   “……”   向晚一脸震惊:我跟你熟吗?   安怀宣大笑,觉得这两位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顺手将礼服递给唐辰睿:“你的未婚妻被你吓到了。你慢慢陪啊,唐总监。”   礼宾试装室灯火通明,水晶灯奢华精致。   唐辰睿拉了拉她的手,向晚本能地一挣,挣脱了。唐辰睿笑了:“你好像很怕我?”   “……”   你试试被人鱼肉的滋味?   出乎向晚意料,他并没有急着要她换衣服,将礼服挂在一旁,拿了两个OK绷和一瓶酒精棉花过来,招呼她在身旁坐下:“这里。”   “啊。”   向晚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漫应了一声。   唐辰睿向她伸手:“右手给我。”   她伸手。   他握住她的手。这是他第二次握她的手,多奇妙,前一次握手还是陌生人,这一次握手已是未婚夫了。向晚有些看不明白他了,什么样的企图才能让这个男人不惜用巨资换这样一个和她握手的机会。   他将她的右手衬衫袖口翻上去,手肘处细碎的伤口见了天日。他什么都没问,用酒精棉花替她消毒,再用OK绷包扎好。向晚抬头看他:“你怎么会知道?”   唐辰睿笑一笑,没有回答。   很多日子以后,当席向晚终于明白他心里装了多少的她,装了多久的她,才懂得,“情有独钟”原来是一个古老的词。   他与她清淡地聊天:“男朋友有吗?”   “……”   向晚小心翼翼地求证:“我现在的男朋友,不是你吗?”   “我是说遇到我之前。”   哦,这样……   向晚摇摇头:“没有。”   “那有很好的两性关系伙伴么?”   “……”   向晚呛了一口冷空气,咳了几声把脸都咳红了。倒是唐辰睿笑了,像是没料到她能经不起撩到这种地步,放下手里的酒精棉,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向晚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窘着脸答:“没有。”   唐辰睿点点头:“这样。”   看着他喜怒都无的表情,向晚想了想,问了句:“那你有吗?”   “嗯?”   “你以前,有情人吗?”   “我没有情人。”   向晚脸上有些微微的笑容起来了,但还没真正笑开到了半途就落了下去,像是为他的这一个答案而心生安慰,转念又怀疑他这答案有几分可信。向晚在心里惊了一下,为两人之间迅速向前发展的关系而不安了起来。   “你对旁人看起来很容易相信的样子,”唐辰睿玩味地盯着她:“对我倒不是。”   因为旁人比较可信,你不是啊。   向晚在心里说了一遍,嘴上当然是不会说的。   “我……有话想对你说。”   “哦?”   “嗯,虽然我没有过男朋友,但我可能……有喜欢的人。”   唐辰睿笑了下,连眼睛都没抬。   “是吗。”   “嗯。我说的喜欢不是男女间的那种喜欢,不是爱情,就是纯粹的信任那样的喜欢吧。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因为他对我很好。嗯,我自己也说不清……”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我有责任对你坦白。所谓订婚,不坦白这些话,对你来说不公平。”   唐辰睿觉得很有意思。   “那么,你想过坦白后的后果吗?”他抬眼看住她:“我不见得会接受,我迁怒起来的话,你怎么办呢?”   向晚被问懵了。   她有一瞬间的懊恼,难道还指望他能像宠老婆一样宠她吗?唐太太的位子还没坐上去,她倒先提前试试这特权好不好使了。   她沉默了会儿,小心求证:“你生气了吗?”   唐辰睿给她的手肘处贴上OK绷,放下酒精棉,站了起来。   他走过去拿礼服:“脱衣服,先试一下好了。”   向晚不习惯与他独处,更不习惯与他独处时宽衣解带,听了他的话也没动,用一个不太灵活的脑子满地找退路。   唐辰睿将礼服递给她,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转身,声音幽幽地传来:“我不会转身,你换你的。速度太慢的话,就不能怪我转身过来帮你了。”   向晚无语了会儿,手脚麻利地开始试礼服。   这是一件抹胸及地小礼服,纯净的白色,缎带上镶嵌碎钻。向晚穿好它很是费了些功夫,她在心里纳闷,世界上的有钱人为什么总爱给自己找一些锦衣玉食的痛苦,将一件衣服也能设计得如此复杂。向晚反手系缎带,身后一双手及时帮了她一把。   “……”   她微微偏头,就看见了唐辰睿。   他正站在她身后,手势漂亮地将缎带在背后系成了一个蝴蝶结,又顺势将背后的拉链替她拉了上去。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的肌肤,向晚却没有感受到他有刻意的停留。他将一个满含欲望的动作做得光明磊落,向晚不禁去想,若他们之间换一种更平等的方式认识,她现在可能已经对他满是好感了。   他将她绑着的马尾辫散了下来,长发及肩,落地镜中出落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唐辰睿看着镜子里的人,语气温柔:“喜欢吗?”   向晚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她不得不拜服于唐辰睿的审美观,同时也不得不拜服于唐辰睿的雄厚财力,他的审美和金钱一股脑地砸在她身上,竟真的将她这颗小白菜砸出了另一个人格,一个惊艳于世的人格。   向晚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垂下的缎带:“喜欢。但是,太不适合我了。”   “适合的,”他转身,看住她:“我将来的唐太太,适合这样子被人宠爱才对。”   “……”   向晚懵了下。   过去人生,二十多年,她从来没有听过一句男生的表白,自从遇到了唐辰睿,算是一次性全听完了。她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说情话好比画泼墨山水,铺上纸,倒上墨,山山水水就全出来了,也不顾及一旁的人该是什么感受,真真假假都难辨。   唐辰睿拍了拍她的肩,脚步一旋准备出去:“我让设计师进来看一下,衬礼服的配饰也要今晚敲定。”   “哎,”她叫住他:“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唐辰睿像是刚想起来还有那回事,不以为意。   “那个啊,正常。”   “呃?”   他正准备推门出去,站在门边手握门把,对她笑得很温和:“女孩子长到那么大,心里有一两个喜欢的人,很正常。我没有情人,是因为我对这种事兴趣不大。至于你以前喜欢过谁,那是你的人生,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   真是知识份子啊,多么讲道理……   “不过,”他清浅地提醒她:“那些感情,到此为止,懂吗?”   “什么?”   唐辰睿笑容未变,眼神清冷了几分,对她道:“之前你的人生由你做主,所以你以前喜欢过谁,爱过谁,这些我都不会管。但从今天起,不行。”   ……   当红副市长龚林海的落马,牵连出C城一干人物,连着三个月,检察厅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方式洲顶着压力将一句“查到底!”吩咐了下去,手下一干精英强将被方式洲的威严和勇气震得不行,豁出去了命也要一查到底。   这一晚,几个人从现场回来,在街边小店叫了几碗面,一顿猛灌之后程亮提议:“晚上去唱个K!不行了不行了,精神压力太大了,我三个月没怎么睡好了。”   “我不去了。”   席向晚头也不抬,声音是从面碗里发出来的:“你们去吧。”   程亮和简捷对视一眼。   有些事不用说破,他们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自从庄雨丰出事之后,席向晚再也没有参加过这类娱乐活动。当年当她还是个生涩略带别扭的新人时,就是庄雨丰将她带进融入了朋友圈,带她参加聚会、陪她双人对唱,把她变成了如今这一个在检察厅游刃有余的检察官。这就是庄雨丰的好,也是庄雨丰对席向晚的恩,席向晚是需要有人带一带的那种人,庄雨丰适时地就做了她生命中的这一个人。   简捷还想说什么:“席向晚,我说你啊……”   “我吃饱了。”   向晚不等她说完,起身站了起来,戴上手套和头盔,对剩下的两人道:“钱我已经付过了,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今晚真有事。”   “……”   机车轰鸣,很快地人就不见了。简捷和程亮无语地对视一眼,给了席向晚一句“死心眼”的评价。   席向晚在机场候客大厅前停下,天色已经全黑了。向晚左脚点地,将机车熄了火,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右脚跨下车,把车推入停车场。   乘升降梯来到候机大厅,巨幅的电子屏幕上,向晚的视线落到了一个航班信息上:MU704,凌晨一点半到,目前状态是正点到达。向晚唇角微翘,有一丝喜悦流露。她知道,这班航班上,有今晚从美国回来的庄雨丰。   自庄雨丰受伤辞去检察官的职位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很寥寥了。庄雨丰似乎刻意和她保持了距离,向晚每次打电话给她,她总说“挺好的”,向晚故作轻松地邀请她“什么时候见见面吃饭呗”,她也总说“下次吧”。就是这样淡淡的语气,让向晚明白了,庄雨丰的“挺好”和“下次”都是同一个意思,都是拒绝她的说辞而已。   两个亲密无间的战友,忽然客气了起来。原本向晚不明白,直到后来,她在下班路上无意间撞见,庄雨丰正从一栋写字楼里走出来,右手单手抱着一叠面试简历,永久性受伤的左手垂在身侧,无力又无望,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得七零八落。向晚忽然就明白了,或许不打扰才是对庄雨丰最好的尊重。   那天她迅速地转了身,避过了和庄雨丰见面的机会。从此以后向晚都只给她发短信,有时几个字,有时长长一封,多半都是逢年过节的问候,也因此向晚开始特别盼望节日,只有过节时她才能借着节日的名义给庄雨丰多发些消息也不会显得突兀。   庄雨丰去美国治疗的事还是她不久前刚刚得知的。   那天她发短信给她,叮嘱她天冷了注意穿厚衣服,她记得庄雨丰以前酷得很,再冷的天也是一件衬衫加外套就完事了,但向晚总是觉得,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酷了,她要好好待自己才行。向晚编这条短信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发送出去时也没指望会收到回复。意外地,一分钟之后,回复就来了。庄雨丰的短信言简意赅:我在美国,挺好的。   这条短信让向晚开心了一晚,连晚上被唐辰睿拖过去抱着睡时也没有反抗,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愉快地睡着了。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唐辰睿那晚被搞失眠了。向晚从没有对他有过如此亲密又自在的表示,第一次拥有,让唐辰睿陡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整晚,他连个姿势都没换过,第二天连手都抬不起来,在唐盛被韩深看见了,韩特助很是稀奇地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向晚是在上周得知庄雨丰要回国了。   这个消息还是简捷告诉她的。身为简家唯一的大小姐,简捷在特定场合总是能充分发挥她的大小姐特权。简氏企业的董事长、简捷的父亲简海成近年来心脏一直不太好,定期会去美国做检查,简捷像条小尾巴似地就跟去了,一边做大孝子,一边拿着她辛苦当检察官挣来的那点小钱去美帝国主义扫荡一回。   简捷回国那一天,特地告诉向晚:“知道吗?我在美国遇见庄雨丰的医生了,据说她下周回国。”又像憋足了一口郁闷之气,继续告诉她:“庄雨丰那家伙,硬是没被我逮着见面。自从她走后,要见她一面可真难,你说她是不是把刑侦技巧中的反跟踪那一套都用到我们身上了啊?”   向晚自动忽略了灰色的后半句,认准了充满希望的前半句。   当晚,席向晚就干了一件身为一个检察官不怎么该干的事:在网上倒卖航班信息的人那里,买到了庄雨丰的回国班机号。   这是一条已经成熟的灰色产业链,向晚没费多大功夫就加上了一个航班票贩的QQ,票贩在那边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各类明星航班信息,知道她是想去机场接人还免费给她普及了如何蹲点才能在最好的角度抓拍到明星。向晚报上她想要的航班,票贩在那头一看“庄雨丰”三个字,无语了半天,跳出了一句确认,“不是明星啊?”,向晚“嗯嗯”地含糊了过去,票贩愣了一会儿,让她等会儿,不是明星的信息还得加收三十块,这比明星的航班号可难查多了。最后两人以四十五块钱成交了这笔生意,票贩本着生意人精神多给了向晚很多信息,希望下次她还能光顾他。   向晚把航班信息记在手机行程表里,每天看一遍,滚瓜烂熟。   其实,她也不知道在机场接到庄雨丰之后两人之间会说些什么。她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平日里闷着的时候更多,虽然唐辰睿常常笑话她“被逼急了口才不错嘛”,但向晚明白,那样的时刻并不会有很多。或者,她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多说,一句“好久不见”,就可以概括所有的意思。很难说这里面是否有赎罪的意思,但席向晚明白,即便当日庄雨丰不是为了替她出战而受伤,她今日待她也仍然会是这样。   凌晨的机场,人声稀少。进入半夜,旅客大厅内空旷安静,偶尔响起航班信息的播报声。每响起一次,向晚就警醒一次,往接机口望。   时间早已过了凌晨一点半。   向晚站在接机口等,拿出了检察官蹲守疑犯的老本行,每一个人出来,都在她脑中迅速地过一遍。凌晨两点半,飞机准点落地一小时,接机口渐渐没有人再出来,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向晚来回望了好几遍,最后去找了工作人员,被告知MU704的客人已经全部下飞机,没有人滞留在机场。   向晚在机场来回跑了数回。   她停下脚步,大口喘气,背靠在接机口的栏杆上仰头一望,漫天的星光透过透明玻璃房顶一夜陨落。向晚终于明白,庄雨丰根本没有回来。   一杯热巧克力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愣住,视线从上至下,最后停留在握着这杯热巧克力的手上。   这双手,她见过很多次,这是一双非常贵气的手。   这是唐辰睿的手。   年末,向来是唐辰睿最忙的时候。这段时间,既是身为唐盛执行人为雇员和关联方交出一年成绩的时候,也是身为唐盛第三代执行人为公众展现企业社会责任的时候。论坛峰会、慈善晚宴、股东大会,哪里都离不开这一个唐盛招牌人物。   向晚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商业中心的巨幅电子屏幕上,财经连线的主持人正在这座城市的金融中心直播年底压轴的一场巨头峰会。画面一转,镜头对准了正在演讲席上的人。主持人在画面外冷静评价:“身为唐盛第三代中心人物,唐辰睿用五年时间,经受住了来自公众全民从理性到感性的全面审读。”   这一个凌晨,这一位唐盛第三代执行人,就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杯给她的热巧克力,问她冷不冷。   一瞬间,向晚有一些感动。   两人一体,世界都成了无关的背影,仿佛从此以后可以决定她悲欢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了。   她站直身体,收起了方才的失意:“你怎么来了啊?”   唐辰睿一笑,不答,将热巧克力塞入她手中,双手顺势包裹住她的手。   “这么冷?喝了它。”   “嗯。”   她真的有些冷,喝了一大口。顶级热巧克力的香醇瞬间化开,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暖到了心里。这感觉在冬日凌晨实在太好,向晚又喝了一大口,笑了:“怪不得常听人说,恋爱离不开热巧克力,因为它给人温暖。”   唐辰睿双手撑在栏杆上,将她圈在胸膛这小小的四方之地,俯下身与她对视:“原来你也承认,跟我是在恋爱了?”   向晚呛了一口热巧克力。她看见唐辰睿眼中的笑意更甚,明白眼前这人得寸进尺的本事,她避开他进一步的调情,问:“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啊。”   唐辰睿非常坦率:“你那天用了书房的电脑跟票贩交易,拿到了庄雨丰的航班号,没有删除浏览记录。”   向晚脸红,同时升起对他的鄙视:“你也好意思啊,我没有删除,你就去翻我的上网记录?”   “小姐,”唐辰睿做坏事和好事都是同一个态度,坦率得不得了:“我的书房电脑和我的行动电话是绑定的,无论谁在上面做了些什么,我这边都会同步收到备份。这一点,我们同住第一天我就对你讲过的,是你自己没有听啊。”   向晚那个朴实的脑子,很是费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这里面的严重性。   “哎,你!”   向晚不淡定了,脸上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额头上生生冒出了汗:“也就是说,我在那台电脑上干过什么,你都看见了?”   “啊,看见了。”   “……”   向晚急了,上前一步差点撞到他的胸膛:“你太差劲了吧,只说一遍,你怎么不再告诉我一遍这件事?”   “说第二遍你就会记得?”他反问:“那我说了两遍我们结婚吧,你同意了吗?”   “你等等,这性质不一样吧?”   唐辰睿笑了,难得地良心发现,不再欺负她了:“好了好了,你放心,你用那台电脑的次数那么少,我根本没查过几次。真要说起来的话,反而还是韩深之前过来用得次数更多一点。不过他比较无趣,除了在上面打桥牌,什么都不干。”   “……”   向晚无语到了极点,为善良的韩特助捏一把汗。   唐辰睿摊了摊手,告知她:“所以呢,我就过来了。”   “凌晨两点半,你不嫌累啊?”   “你也知道凌晨两点半了啊?”他笑笑,看着她:“出差回家,凌晨两点半了,未婚妻也没回来。席小姐,你说说,我除了过来找你之外,是不是做什么都会显得很不仗义?”   向晚瞪着他。   她发现他真是一个擅长用反问句的家伙,每用一次就能将她一次,连用好几次就能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死她了。   “我没接到庄雨丰。”   到了这时候,跟这个人,向晚反倒释然了,好似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用藏。   “也许是查错了航班。也许,是她知道了我在查她,她不想见我,所以临时换了航班。总之……”想了想,又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吧。”   冬日凌晨,气温低,手里的热巧克力渐渐凉了。向晚摩挲着纸杯,贪恋手中这最后一点温暖,冷不防被人握住了。   唐辰睿掌心的温暖迅速传进她的手心,他搓着她的手,靠在栏杆旁,不紧不慢地对她开口:“据说,每个人体内都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密码,要到了一定年纪,才会启动。有些人很早就懂,有些人很晚才懂。那么席向晚,你二十六岁,有自己认识情感的坐标系吗?”   向晚楞了会儿。   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无论是认知事物的能力,还是认知情感的能力。她笨拙、缺乏创造性、带着一点点的寂寞,普通人有的暗淡,她都有,普通人有的亮点,她乏善可陈。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就对自身有了这一程度的了解。就是那一年,父亲失了踪,她对旁人讲没关系,等折完一瓶千纸鹤爸爸就会回来了,从此她都在快要折满一瓶的时候偷偷扔掉几只。她连哭都来不及学会,就失去了能够哭泣的机会。没有人告诉过她,举目无亲的一个她,哭了之后无人安慰她该怎么办。   夜风中,她有些无措。   “对我来说,阿姨是重要的,因为她收养了我;哥哥是重要的,因为他对我好了九年;庄雨丰是重要的,因为她教我在工作上站稳了。失去任何一个,都会难过吧。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的情感坐标系,就是他们吧。”   “那么,你自己呢?”   “什么?”   “一个人如何认识自己,才是这个人全部情感的良心。席向晚,你有好好认识过自己吗?”   她抬头看他。   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讲这些,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有。在她尚有少年情怀的年少时光,她曾认为这个人会是席向桓,教她爱人,与她谈心,当她过了少年期后,她才发现,席向桓没有。连席向桓都没有做过的事,唐辰睿却来做了。这一个被政商两界都形容为主导强势的男人,却在这一个万籁俱静的凌晨,教她认识自己,告诉她只有自己才是最需要去负责的那一部分。向晚看着他,心里某种情感的缺失终于被填补。她不懂他作为商人的胸怀该是怎样,但她懂了,他作为男人、也作为情人的胸怀已经呼之欲出。   “我会珍惜自己。”她对他承诺:“就像珍惜阿姨、哥哥、庄雨丰那样。”   唐辰睿笑了。   这或许不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子,却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任何人站在她的立场为她着想,她都能迅速地捕捉到,接受并且感谢,这是席向晚的特别。   他单手搂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话题到此为止,这是他和她的默契。   “很晚了,走吧。”   “嗯。”   向晚习惯了他,顺势靠在他怀里。   两人一路走出候机大厅,谁也没有说话。向晚升起些陌生的情愫,好似在星光寂静的凌晨,不说话也是一种表达。   “对了,刚才忘记说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向晚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对他道:“还有你,你也对我挺重要的。”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席小姐,你要让我受宠若惊了。”   向晚也笑了,他这么不当真的态度将她方才的紧张都打散了,顺口对他道:“毕竟和你相识一场,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唐辰睿偏头一笑,没说话。   向晚呼出一口气。也对啊,像他这样的人,她该紧张什么呢。他手里有那么多好东西,他还在意什么呢。   很久之后,唐盛第三代执行人解除订婚,当事人在拉斯维加斯的顶级夜店大醉了一场。   夜店里玩真心话大冒险,几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用诱人的英文问他,唐总监的爱人是谁,又有熟谙东方文化的酒保转而用文雅的方式问他,也就是说,唐总监的情感体系是谁。众人大笑,纸醉金迷的地方承受不住深刻的问题。谁知他却给出了一个名字:席向晚。   没有人明白,这一个比谁都清醒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的男人,还是比任何人都快地输了。   周五,晚间九点。   唐辰睿走出会议室,吩咐身后几位高管最近需要尽快落实的要点,便挥挥手表示放人,说了声“各位,周末愉快”。几位管理层如蒙大赦,一一告辞。   韩深跟着他走进执行总监办公室,忍不住提醒他:“别人能撤,你可不能啊。”   唐辰睿一脸无辜:“我说了我要撤了吗?”   “你不打算开溜你拿车钥匙干什么?”   “……”   唐辰睿扶额,无语。   他放下钥匙,走过去顺手扯松了韩特助的领带,声音在他耳边飘来荡去:“听我的,找个女朋友吧,啊?周末把心思放在女朋友身上。”老盯着他干什么。   “唐辰睿,你当我愿意看见你啊。”   韩深没好气地把手里一叠资料甩在他手上:“刚得到的消息,大业务,搞不好事关唐盛半年的盈利。”   唐辰睿不可置否,掂量了下手里的资料,没打算看。   他这个特助他最明白,认真、负责、工作上心,缺点也就是太上心了,以至于有时讲话会忍不住夸张。说话时动不动就拿出些“严重影响”、“重磅”、“震惊”之类表示程度的词,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在韩深眼里事关唐盛无小事,但在唐辰睿眼里却不是,他在唐盛用五年的时间坐稳了第三代接班人的位置,被称为唐盛内部第一杀将,该见过的都见过了,能被称为严重事件的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来,韩深每次打报告汇报任务时,唐辰睿一看他那惊悚的标题就有种看见标题党的头痛。   唐辰睿摸着腮帮。   一个年底连轴转,又被他这负责的特助缠上了,他都隐隐觉得牙疼:“下周一再说,好吧?周末了,你好歹让我睡两天。”   韩特助冷冷一笑,姿态是居高临下的:“朱苟鹭的邀请都不看?”   唐辰睿动作一顿:“你说谁?”   韩深斜睨了他一眼:“复隆,朱苟鹭。”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   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笑容,而是那一种,旁人看起来十分美丽而他心里已经成型了无数种诡计的笑意。   “有意思,一尊大佛亲自上门。”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什么情况?”   韩深收起了方才调笑的样子,神情严肃:“简单地说,朱总邀请你明晚参加他的慈善拍卖会。”   “那么,复杂一点说呢?”   韩深有些没来由的担忧:“复隆的朱总亲自发来邀请,甚至没有经过公关部这种场面式的手续。在国内,复隆体量庞大,体系成谜,股权结构复杂到无人可解。复隆的慈善拍卖会更是盛事中的谜团,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流出过。有人说,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过这一拍卖会,只是复隆用来洗钱的方法而已。唐辰睿,盛情之下,总有内情,不得不防。”   男人听着,没有说话。   他拆开文件,清点了一下内页,重新放了回去,扔在桌上。   韩深瞪着他:“你不打算今晚拿回去先看一下复隆的资料?”   “韩深。”   唐辰睿截住他。   他拿了车钥匙,顺手捞起沙发上的西服外套,偏头一笑:“有一种人,外露的资料,都是他想让人看见的而已。如果你看了,就会先入为主地落了他的套。你的对手真正长什么样子,也许你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鸿门宴啊。你打算怎么办?”   “呵。”   他拍了拍特助的左肩:“鸿门宴?太抬举他了。复隆那点体量,还不在我眼里。”   在当代企业史中,复隆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案例。   它成名很早,早些年就以一种独家配方的保健品横空出世。与其他企业不同的是,在混乱的保健品市场上,复隆没有用传统的广告战、营销战来推广产品,而是坚守研发,在质量上做到了万无一失。在后来的保健品市场大萧条之际,只有复隆的产品反而被突兀地前置了出来,就靠着一条“质量为先”的天字第一号真理,复隆这个日后的商界巨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市场第一位。   与年幼的复隆打保健品大战时跌跌撞撞的姿态不同的是,成名后的复隆迅速舍弃了年幼时的青涩,它几乎是以极度低调的姿态完成了心理的蜕变,也完成了转型的蜕变。就是在这个时候,复隆核心人物、创始人朱苟鹭,开始了日后数十年的长袖善舞。   朱苟鹭有着一张和野心截然相反的忠厚面相,布衣粗鞋,见到谁都会先弯一弯腰。坊间传言,名不见经传的朱先生当年为了拿到一宗竞标合同,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每日清晨五点准时守在竞标负责人家门口,送上精致的早饭,对负责人鞠躬说句“早啊”,任嘲任讽不还手,第二天接着还来,把“以德报怨”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就这么件拍马屁的小事,人人都会做,但朱苟鹭不同,他一做就是三个月,而且绝不多话,把早饭送到位、把那句“早啊”说到位,他忠厚地笑笑然后就走,绝不多缠什么。三个月后,这个竞标负责人眼里“老实巴交、好说话”的人,如愿拿到了合同大单。   有意思的是,这事还有后续。   多年之后,已经崛起的复隆吞并的第一个企业型标的就是这家竞标单位,当年的竞标负责人被已经是“朱总”的朱苟鹭逼至绝境,跳楼身亡。据说跳楼当日,朱总就在不远处,点燃了一根烟,看着昔日求过的人纵身一跃。朱总掐了掐烟灰,对身边的助理说:“当年那三个月我被当成猪狗的忍辱偷生,他用一条命就抵了,真是便宜他了。”   就靠着这一副忠厚面相,和截然相反的杀气手段,朱苟鹭开创了属于复隆的一个时代。他将目光对准了日后财源广进的产业:房地产。自此,哪里是开发商天堂,哪里就有复隆的身影。而朱苟鹭之所以被称为一句“朱老板”,也不是浪得虚名,没上过几天学的朱苟鹭却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他敏感地发现在金融崛起的时代,只懂买房卖房是不行的,不懂点股权知识、不搞点交叉持股,一定会落人下风。于是,这一位复隆掌门人亲自操刀,用了数年时间织成了一张复隆控股大网,复杂程度无人可解,外界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   直到后来,被称为沿海媒体第一财团的《华夏周刊》第一次用“复隆系”称呼复隆的控股世界,瞬间引爆了舆论肯定,被沿用至今。在大肆引起舆论喧哗的那几天里,朱苟鹭很是不爽,叫来了法律顾问团,指名道姓要整一整写这篇报导的人。顾问团里有资深人士,悄声告诉他这篇报导出自“苏洲”之手,苏洲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苏小猫。朱苟鹭“啊”了一声,顿时就明白了。他立刻放话说那不用了,随她去写吧,能被唐家的苏小姐写一笔也是荣幸。   就是这样一条大鳄,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亲自在私人停机坪前撑着伞,盛情迎接唐盛现任执行人。   唐辰睿一袭黑色大衣,下机时韩深走在一旁替他撑着伞。朱总在第一时间笑着迎了上来,谦恭至极:“唐总监大驾光临,怎么好意思让唐总监的万能型特助辛苦撑伞,我来。”   韩深看了一眼唐辰睿,见他脸色不变,便心领神会地将手里撑着的伞移开了点,朱苟鹭手里的伞顺势顶替了这一个位置。这位传闻中正邪不分的巨头微微落后唐辰睿半步距离,替他撑着伞。   唐辰睿从善如流:“那么,就辛苦朱总了。”   “哪里。”   韩深汗颜。   真有他的,敢堂而皇之让复隆掌门人替自己撑伞。   一行人从停机坪离开,一路行至一栋庄园门口。门口并未有太多人把手,巍峨高耸的建筑已经把这栋庄园的地位都讲明了。   朱苟鹭陪着唐辰睿,穿过花园。花园里园丁正在忙,似乎见惯了这栋庄园的人来人往,微微颔首示意之后没有一个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整座花园只剩下修剪花枝、喷泉叮咚的声音。   唐辰睿的视线扫了一圈,道:“朱总这花园甚好,很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朱总一脸憨厚地笑道:“我这人呢,就是爱点花花草草,所以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之后,别的都没有,就这草啊树啊种得多一点。”   他这话说得谦虚,语调听上去还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像是赚了钱很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似地。韩深在一旁听着,看了他一眼。这人这样的态度,难怪成得了大事,多少人做得到成名之后还能低三下四过日子的。   只有唐辰睿在这会儿来了个转折:“哦?我看朱总有的最多的,不是这花草呢。”   “唐总监的意思是?”   “朱总有的最多的,应该是……”他伸手,遥遥一指:“通往这罗马庄园的密道才对啊。”   众人一愣,包括朱苟鹭自己。   在场的角色都不好惹,唐辰睿四两拨千斤一提醒,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韩深几乎是打了个冷战,他这才发现,这里即将举办拍卖会,从停机坪一路行来却未见一人,可见这栋庄园的停机坪不止方才那一个,出入口也不止这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纵横交错,复隆朱苟鹭的布局可见一斑。   朱苟鹭大笑:“唐总监,你金口一开,不知多少人要惶恐。”   既然被点破了,他也不瞒了。   “今日来我这儿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到了这一种身份,有点钱来玩、来办事,不想见人、不想被人知,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通往我这里的路,自然不会只有一条。大家互不照面,拍卖过程也是绝对保密,在所有的关口用金钱统一衡量。我做东,对客人的这点需求自然是要满足的。”   唐辰睿听着,走上台阶。   侍者推门迎客,唐盛年轻的执行人偏头一笑,兴趣与挑衅并存:“复隆究竟够不够我的胃口,就在今晚一见分晓了。”   朱总微微弯了弯腰,笑得眼角成了一个月牙形:“唐总监,请。” 第三章   C h a p t e r  0 3   情种   朱苟鹭今晚对唐辰睿的评价是很高的,甚至还有点看不太懂的敬畏在里头。   他见过的商业巨头不少,但凡手里的权势到了一个程度,出来谈事都喜欢带一两个美丽干练的精英白领助手,双方谈判时彼此入座,有美女的那一方一开场就能在气势上震住对方。只有唐辰睿是个例外,这么万里挑一的场合他只身前来,身边只带一个万能型特助,进场时甚至将韩深留在了门外,他推门而入,单刀赴会。   朱苟鹭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一件事:唐辰睿日后若不是最需要拉拢的朋友,就是最需要干掉的敌人。   这是一座精致奢华的视听室。   中央电脑全方位控制,巨幅屏幕正显示着拍卖主会场的画面和动态。视听室内陈列着名流画作和古董,水晶吊灯将璀璨的琉璃色渲染到了室内每一个角落。唐辰睿走进视听室,踱着步子转了一圈,给出评价:“朱总,好地方啊。”   “哈哈,哪里。”   朱总仍是谦恭的,将话都说得点到为止:“这栋庄园内一共有108间类似的视听室,可供108位客人同时竞拍。当然了,也有客人是爱露脸、出风头的,那么,主场拍卖会场就是为这一类客人服务的。主场内的人都可以被所有人看见,视听室内的客人则可以不被看见。现在的商业社会都讲究服务到位这个原则,我这里也算是顾客至上了。”   巨幅屏幕上正展出一件珠宝,主会场,主持人语调兴奋地介绍着拍卖品的渊源和历史。竞拍屏幕上不断刷新着竞价,跳动的数字触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唐辰睿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儿。   朱总笑着问:“唐总监,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唐辰睿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朱总不辞辛苦,特地邀请我到这里,不会只想从我口袋里赚一笔这样的小钱吧?”   朱苟鹭大笑。   “好,唐总监快人快语,那么,我也就直说了。”   他叫了声助理,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双手捧至唐辰睿面前,举着屏幕半跪,便于他查看。   朱苟鹭的声音透着一股隐秘:“这里面,是曾经来我这里参与过拍卖会的全部客人的资料。唐总监,这样的礼物价值几何,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信息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信息,最缺的也是信息,尤其是高级别的、隐秘的、价值千金的信息。唐盛能在世界金融秩序中站稳一席之地,靠的第一要义永远是信息不对称。唐盛有的,你没有,唐盛知道的,你不知道。就这样,在世界级的金融混战中,唐盛永远有打出底牌的最后一手退路。唐辰睿执掌当今的唐盛帝国,这个男人对信息的渴求和拥有,绝对是寻常人成千上万倍的量级规模。   朱苟鹭做事,一向攻心为上,对唐辰睿打出这样一张牌,他知道,他绝不会打错。   “唐总监,互惠互利的时候,我们不妨更坦诚一点。我送给你的这些资料里,政、商、内、外,巨头身家和隐私爱好,几乎全部涉及。这些资料落入你唐总监手里,你可说是如虎添翼。唐总监手里的信息网向来盛名,一点消息落进去,千丝万缕牵出来的就是一艘巨轮。试想,我这里这么多的资料落进去,会产生多大体量的回报。唐总监,难道你不好奇吗?”   唐辰睿笑了。   男人抬手,忽然合上了眼前的电脑屏幕。   单膝跪着拿着电脑屏幕的侍者一愣,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连忙向老板看去。朱苟鹭也被唐辰睿的行为弄得一愣,他没有会错意的话,唐辰睿的意思就是拒绝了。但,怎么可能?他拒绝得了这么大诱惑的一笔交易?   唐辰睿起身,在巨幅拍卖屏幕前踱了几步,声音锋利:“当然,我好奇。只不过,我好奇的是,C城原副市长龚林海的中道落马,究竟给了复隆多少压力,让朱总不惜开出这样的价码,要借唐盛的手来灭火?”   中年男人身形一震,往唐辰睿的方向扫过去一眼。是那一种,被人说中目的想要灭口的眼神。   场面静默许久,朱苟鹭不动声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唐辰睿说的那番话,是在诈他。若是他露出半分动摇的神色,他就被唐辰睿捏住了七寸,要翻身,就难了。但当他看向他时,他心里的那点怀疑又一点点地塌陷了。唐辰睿讲得不多,点到即止,但就是这三两句点到即止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刺中复隆最隐秘的秘密。   “复隆近年试水的会所服务,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赌场娱乐业,最大的客户来源是哪一类人,相信不用我多说,朱总是最明白的。龚林海就是其中一位,这样的大客户,要服务好,自然不止在赌场,复隆不可避免地会被陷进去。龚林海的人际关系网有多少,复隆就要见眼色行事多少。这些年靠着这张大网,复隆得的利益不算少,但如今的问题是,这张网被一举攻破,逐一落马,作为幕后重要合作方的复隆,处境的微妙和危险,相信朱总是最明白的。”   “哦?”朱苟鹭负手,眼神渐渐阴郁:“这么说,唐总监在赴约之前,就已经猜到我请你来的目的了?”   “不然呢?”唐辰睿偏头一笑,看上去无辜得很:“唐盛作为金融秩序中公平的第三方,在这个时候如果进入复隆,操刀赌场业务的资产重组,就可以将和龚林海有关的部分全部出清。复隆还是可以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复隆,你朱董事长也还是可以做一个和龚林海毫无关联的商人。这个道理朱总明白,我当然也不能做个糊涂人,你说是吗?”   朱苟鹭大笑,胸腔震动。一旁的侍者听着这笑声,不寒而栗。   “唐总监既然把事情挑明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必了。”   他收起最初的震惊,及时调整了被人将了一军的心理状态,重新衡量起双方谈判的可能:“我的意思就是唐总监说的那样,如果唐盛接下这笔交易,酬劳方面,唐总监开口就是,我这台电脑里的绝密资料,也一并是你的。”   “朱总,我的意思,刚才已经很明白地表达过了。”   唐辰睿扫了一眼侍者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隔空做了一个合上屏幕的动作。这是一个拒绝起人来姿态利落的男人,绝不拖泥带水:“唐盛有唐盛的规矩,唐盛不想沾的,有我在唐盛的一天,就绝不会沾。”   朱苟鹭的笑容挂不住了。   对唐辰睿这个人,他渐渐不能忍受,却又不得不忍,这让复隆掌权人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三分。但在某一瞬间,唐辰睿森冷的眼神让他及时拉住了心里的冲动,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是任人揉捏的类型。唐辰睿笑着的时候时常有种给予人适度的宽容之感,当他收起笑容目光森冷地看着你,你才会发现,这种适度的尺寸是非常窄的,这通常意味着,他不想宽容的,他就将之毁了。   “唐总监,我们初次见面,彼此能谈的还有很多。今日就当是一次了解,谈得成谈不成,都不急在一时。”   短短几分钟,中年男人衡量一切,拿出了怀柔的态度:“这样,我先走一步。唐总监肯赏脸留下来玩,还是先行离开,我主随客便。”   说完,他拉开大门,躬身邀请韩特助也进屋,一同观赏仍在进行中的拍卖盛会。和韩特助寒暄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朱苟鹭退出了视听室。   助理跟了他很多年,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很不顺利。中年男人如同一头易怒的雄狮,沉默又焦虑地在庄园内走着。   忽然,他停下脚步,沉吟开口:“他手上那枚订婚戒指……”   助理不解:“朱总,什么戒指?”   他伸手,噤声示意,脑中飞速思考:“刚才我发现,唐辰睿有个习惯性动作,就是会不自觉地去摸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看上去,应该是一枚订婚戒指……”   经历过风浪的朱总在这一瞬间有一点迟疑。   毕竟,在他看来,唐辰睿手上的那枚订婚戒指太低调了。   一个不高不低的品牌、一款保守朴素的式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价格,这枚戒指低调得几乎让人信了它在唐辰睿心里的分量不会太重。   但,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骗人的。   唐辰睿坐下看拍卖会,会不自觉抚着左手中指的这枚戒指;唐辰睿踱步与人交锋,越激烈就越戒不掉这个习惯;唐辰睿是胜是败,都改变不了最后的动作一定是落在这枚订婚戒指上。他牢牢戴着它,世上就再无能令他恐惧之事。   朱苟鹭笑了。   “看不出来,唐辰睿竟然会是一个情种……”   他当下形成了新的思路,迅速吩咐道:“去查一个人。”   “谁?”   “唐辰睿的那位……未婚妻小姐。”   每个月十号,是席向晚最喜欢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发工资啦。   工作后,席向晚在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给席家买礼物。她知道席家什么都不缺,所以她的礼物也从不往名贵的、华而不实的方向挑选,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席向晚被席家收养了九年,基本处于放羊吃草的状态,而她的小农思想又是根深蒂固,所以当她二十六岁被尊称一声“席小姐”时,她其实仍然是那一个朴实又本分的小孩,挑起礼物来也实用得很。   她还记得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她买了五箱甜橙回席家,席母和席向桓看见了皆是一怔,但席母很好地掩饰住了表情,淡淡地说了声“好”。等席母走后,客厅只剩下她和席向桓,气氛就放松多了。席向桓拿了一个甜橙,标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它的产地:哀牢山。席向桓看了一会儿,温柔地问她,你知道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吗。向晚愣了下,说不知道。在她的意识里,这个最多也就是一个农户起早摸黑、历经千辛、终于成功的故事。席向桓切着橙子,对她说,哀牢山甜橙也许是近代企业家寻找自我的最后一片放逐之地。向晚听得懵懵的,心想企业家讲话就是不一样,她买一个甜橙都能引起席向桓这么多的道理。后来,当席向晚终于在网页上寻找到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在深夜静静地看完之后,她才明白,身为企业家的席家母子对这一个甜橙背后的企业家精神有怎样的敬畏与尊重。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席向晚原谅了很多事。比如席母对她的冷漠,席家对她的不融合,席向桓对她的不细致。向晚终于明白,在他们身为她的亲人之前,他们首先是一群企业家,背负着千万人赋予他们的责任与重担。他们垮了,千万人的饭碗都会垮,他们输了,千万人的未来都会输。他们永远凝重、严肃、不近人情,仅仅是因为,他们扛起了责任。   又是一个月的十号,向晚买了三箱甜橙和两箱草莓,来到席氏大楼。   她很少来这儿,身为被收养的孩子总往这里跑,总给人一种名不正言不顺之感。但自从她订婚后席向桓去了美国,整个席氏总部就由席母一人撑着。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操持着一个家族企业的总部,不是件容易事,向晚从管家那里听来,席母连家都很少回了,基本住在公司。向晚不知怎么的就升起了些复杂的情绪,同情、担心、不安、焦虑,无论席母待她如何,她都希望这位老太太过得好。毕竟是这位老太太,让她在失去父亲的童年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向晚很有分寸,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打了电话给席母的特助。特助姓许,对席氏和席家的内部事都了如指掌,接到向晚电话,立刻就下来了。向晚在一楼大堂见到风尘仆仆的许特助,连忙将五箱水果交给他:“我就不上去了,给阿姨的,麻烦您帮忙交给她。”   “席小姐,您放心,我会的。”   许特助一脑门的汗,显然是从急事中抽身出来的,向晚那检察官的洞察力立刻就位了:“许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看您忙成这样。”   “吴总离职了,”知道向晚不是外人,许特助也没有瞒她:“位子被人顶替了,走得不情愿,交接时还发生了一点冲突。”   向晚“啊……”了一声。   吴总她是知道的,服务了席氏重工几十年,向晚从小在席家见过他几次。提到这个人,大家往往用“席氏老臣”四个字形容他,在向晚看来这四个字就是一个高度概括了,把所有的辛苦、功劳、得失统统都予以肯定了。   她问:“哥哥知道吗?”   “席总在美国,没有参与,”许特助告诉她:“但即便没有参与,应该也是得到消息的。毕竟这么大的事,瞒不了他。”   向晚这次连“啊”都不说了。   说话间,就看见了当事人。吴总正抱着一个大纸箱,从电梯里出来。纸箱里装满了这些年席氏留给他的荣耀与耻辱,都被他一股脑儿地打包带走了。向晚忽然明白了“席氏老臣”四个字的含义,无论荣耀耻辱,都在时间的磨难中成了他的一部分。荣耀的,他爱,耻辱的,他也爱,就像坦坦荡荡地爱自己的一部分那样去爱。向晚看着这一位老臣不再回头的身影,心生难过,是那一种,“将军空老玉门关”的难过。   七点半,吃过晚饭。   向晚是在身后靠过来一具温热身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走神这件事的。   她微微挣了挣,表达微弱的反抗:“别闹,我洗碗呢。”   唐辰睿爱的就是她在洗碗挣不开他骚扰的样子:“洗碗什么时候都能洗。”   向晚把碗一搁,顶了他一句:“那你来。”   唐辰睿颇有兴趣地盯着她,从身后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似有非有的挑逗:“席向晚,脾气这么大,今晚有心事啊?”   “……”   这人,动不动就探人心事,还一探就准。   “没有。”   向晚否认,闷闷地又低头洗碗。   她有些懊恼。   她是明白自己的,不擅长交流,往往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能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希望不要在唐辰睿面前这样子。她再笨拙,也有属于她的女孩心思,在身份特殊的异性面前,总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无趣。   颈项间传来一阵细细的亲吻。   从耳后肌肤开始,唇齿间与娇嫩的女生肌肤亲密接触,摩挲着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颈窝处,细细啃咬,最后在她漂亮的锁骨处用力落下一个吻痕。用技巧娴熟的调情,将场面捞起来,是唐辰睿的作风。   向晚不得不承认,唐辰睿是一个很容易让女人陷进去的男人,即便她心里想着这个祸害,也被他诱惑得陷了进去。向晚脸上泛起一抹绯红,用力严肃道:“你再乱来我真不洗了啊。”   “傍晚去席氏重工,遇到事了?”   “……”   向晚一怔,手里的碗咕噜咕噜一掉,吓了她一跳。唐辰睿也被吓一跳,连忙抓起她的手看:“手没事吧?”   “……我戴着洗碗手套呢。”   向晚有点窘:“快看碗碎了没有。”   “好了好了,扔洗碗机里洗就好了。”他不由分说将她的手套摘掉,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手,这才放心:“席小姐,心里有事,就不要拿我的碗开玩笑。吓不到别人,会吓到我。”   向晚看他一眼,心里一软,被他握住的一双手仿佛都酥在他手里了。   “是看到了一点事,”她忽然就不想瞒他了,轻声说:“吴叔叔离职了。听说,是被赶走的。”   唐辰睿稀奇地看着她:“你们很熟啊?”   “嗯,算是吧。”想起过往,向晚有些不值:“吴叔叔在席氏很多年了,一直是管理层中做事最认真的那一个。人也老实,不会奉承,不会说些违心的话。顶替他位子的那个人却不是,很懂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我不懂为什么一个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一个狡猾奸诈的人会上位。”   唐辰睿正拉着她去客厅,听了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开口:“不是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而是‘只会老实做事’的人会。”   向晚一愣,追问:“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哎你说啊。”   向晚追上他,想拉住他的手臂却被客厅的地毯绊了一脚,唐辰睿眼明手快接住她,被她压在了沙发上。   唐辰睿玩味地看着她:“小姐,夜黑风高的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我扑倒在沙发上就为了跟我讨论企业管理的问题?讲出去,我可能会被人怀疑还是不是男人……”   向晚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我认认真真地想向你请教,你再乱说的话我以后都不问你了啊。”   唐辰睿看着她那一张红透了的脸,却拼命要正经,他就明白这是一个情场中的生手,遇到什么,输什么。对这样一个生手,他总想要宠一宠,用他那种“遇到什么,赢什么”的世故、老练、以及提早二十年失去的纯真去对她宠一宠。   “席向晚,一个人在公司做事,‘只会做事’就行了吗?站在执行人的角度讲,一个人做事再好,我用两个人、三个人,用的人数到位,就能将你这一个替代掉。换言之,‘只会做事’的人是没有核心价值的,充其量就是个高级劳工而已。你认为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是道德极坏的一种表现是吗?那么,你换一个角度,站在执行人的角度看,这样的人可以让你的命令得到最迅速的执行,让下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服从你,你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不喜欢呢?我们再换一种角度看,这样的人不仅对公司内部,对外也懂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奉承,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压迫,是不是就是一种很能得益的特质了呢?换个说法,这种特质就叫做利益为先,而公司,本身就是追求利益才会存在的产物。这个社会是充满了奉承、压迫的,只不过是在各方的努力下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所以局外人会有种公平的幻觉。”   向晚不服:“如果公平也是一种幻觉的话,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真实是可以期待的呢?”   “你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唐辰睿偏头看着她,缓缓开口:“讲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英文讲到人人生而平等,用的词是‘create’创造;但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并没有创造这一说,只有演化。你不认为,很多说法本质来讲都是人类为了维护生存而构想的理论立足吗。换言之,当假设条件变化时,一切都是可改的。”   他说完,周围长久沉默。   席向晚坐着,不吭声,想要高声反驳的神情和最终沉默的局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明白,就是在这样的反差里面,一个单纯干净的灵魂正在经受地狱的酷刑。   他心生不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他。   向晚被他拉着倒在了他胸口,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令她好似也有了归心的去处。她开口:“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他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女孩:“好了,好了。”   她忽然出声问:“唐盛也是这样子的吗?”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   “席向晚,你第一次开口关心唐盛,是在怀疑它道德的情况下,我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生气呢?”   向晚不好意思了,她明白,唐盛,不是她能够插手的地方。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的,你不用回答,也不用理我。”   唐辰睿抬起她的脸:“未婚妻的问题,怎么可以不理啊。”   “……”   向晚心里一震,抬头看他。   他对她偏头一笑,语气有些郑重:“唐盛血统中的胜者为王和悲天悯人,有我在,就不容有偏差。”   时间进入十二月,天色一暗,温度就骤降。大街上,人人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还是挡不住呼啸的风拼命找空子往衣服里钻。   一辆黑色轿跑稳稳地停在隐蔽的路旁。   这里的路灯坏了,又缺少负责任的责任方,就让它瞎着,茂盛的香樟树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了黑色轿跑最完美的掩护之处。   轿跑内开足暖气,正副驾驶座上的一男一女还是被冻得想要骂人。   席向晚不断搓着手,向来服从命令的本性这会儿也有点动摇,闷声问:“行不行啊?”   驾驶座上的程亮显然淡定多了,将后座上价值不菲的大衣外套拿了过来,学着港台片里的富豪那样将衣服披在身上,幽幽叹道:“问简捷借了这么贵的跑车和衣服,今晚不探出点名堂来,也对不住这一身行头。”   这话太能提振士气了,向晚顿时不抖了,拿出工作状态:“也是。”   这两人今晚是来暗访的。   暗访的地点有一个很规矩的名字:友谊会馆。   这个名字规矩到检察厅的人第一次听到时,人人都有种“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感觉,后来明白了,每座城市几乎都有类似的地方,“友谊宾馆”、“友谊商场”、“友谊酒楼”,但C城的友谊会馆和其他任何场所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隶属于复隆,背后真正的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朱苟鹭。   拥有巨量房产的朱老板开起会馆来也是别具一格。它坐落在城市外环的一个隐蔽之处,门前一条小径,绿树掩映,茂竹参天,进门之处甚至没有灯红酒绿的霓虹,而是挂了几幅字画,而且一看就不是名家真迹,是朱老板随性而起的作品而已。如果有重要的陌生客人头一次到访,朱老板亲自迎接时,都会指着这些字画谦虚道:“名家真迹多贵啊,舍不得那钱,不如自己写几个字画一点画,放在门口当是迎接客人的心意了。”客人们往往大为赞赏,一个身价数十亿的企业家,还能说出“舍不得那钱”的话,多么朴素的企业家情怀。   程亮和席向晚在门口就被侍者拦住了,程亮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给了一个名字,说是朋友介绍过来玩一玩的。侍者听了,收下两人名片,一瞧这名片上的头衔挺唬人,“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程亮又指着身旁的向晚介绍说这是我太太,一同来玩一玩。席向晚的敬业精神也是相当可以的,这会儿正挽着程亮左臂,整个人微微靠在他身上,温婉从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侍者连忙领路,恭敬地请二位进去。   程亮看了一眼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模样,低声腹诽:“这要是被唐辰睿看见了,会打死我吧?”   “……”   向晚无语,暗中用力捏了他一把,意思是“专心点,做事呢。”   从警校开始,程亮的演技就始终在线,读书那会儿就被派出去干过卧底任务,演谁像谁,要是没干上公检法,程亮很可能去横店影视城发展,几年下来拿个影帝没问题。这会儿程亮也是早早地入戏了,真把自己当成了“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思考问题都从总裁的角度出发,居高临下地提出想参观一下的想法,了解一下会馆的主营业务,将来公司有招待活动也可以考虑看看是否有合作的机会。   席向晚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这会儿也是演技十足。她的演技都是跟着唐辰睿一招一式学来的,唐辰睿带她参加过几次晚宴,觥筹交错间她仔细观察了上流社会太太们的妆容举止。最开始唐辰睿还担心她不肯去,没想到去过一次之后她还主动提出要再去几次,唐辰睿看了她一会儿,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阴阳怪气地问她这算是把他当成免费门票了?向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了,冲他笑笑说那就不去了,唐辰睿不可置否,一副受害人的模样说去可以,但得付点甜头给他,毕竟他是被她利用了。说完他搂住她的腰,动作就不规矩了,向晚稀里糊涂地就这样又被他占了好几次便宜。   这会儿两个演技派联手,效果十分惊人,把会馆经理都惊动了,亲自来招待。领着两个人参观会馆,热情洋溢地介绍:“程总,程太太,再往前走下个台阶,就是我们的地下酒吧了。当然了,酒吧里除了酒,还有些服务,就看您的付费程度了……”   程亮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露出被吸引的笑容:“哦?我想看的,就是这付费的服务呢。”   经理搓着手笑道:“我们这里的付费服务,可不是您付了费,就能看的,还得在一定的时间、按着一定的规矩,才可以。”   程亮笑笑,掏出一张黑卡,做出了一个递上的动作:“黄经理,我呢,是个商人,做事之前先要验货,这条规矩总不能改,你说是吧?你若是肯通融让我们验一验呢,这单生意就算是做成了,你若不肯通融呢,我这就走了,也就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黄经理一听这话,心都被提了一提。   这到手的黑卡怎么可以让它长着翅膀飞走?何况眼前这人,一看就是个面生的财主,可以下手宰的那种好货。   黄经理弯了弯腰,笑着劝道:“程总你都把话说到这样了,我们开会馆就是要让客人高兴,怎么还能拒绝你呢?好,这样,程总程太太,你们跟我来……”   程亮和席向晚相互对视了一眼,以不变应万变,看来这趟摸底,会很有戏。   两人正举步跟着往前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经理,检察厅的贵客到场,怎么可以怠慢?”   刚举步欲走的两人被震在当场。   程亮睁大了眼,迅速回身。   当看到来人时,他几乎不敢置信:“你……”   他一个“你”字在喉咙口滚了半天,后面的话被噎住了,震惊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程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席向晚,后者没有转身,背影很僵。   席向晚是一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几乎没什么情绪的人。除了唐辰睿能偶尔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令她生气或者害羞,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再可以令席向晚调动情绪。   但今天,另一个人也做到了。   这个人做得比唐辰睿更成功,杀伤性更大。   席向晚没有转身,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横刀杀出的人是……庄雨丰。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这样的一刻。   想念一个人,想得相当狠,不期然再次遇见,立场却对立了。于是你明白,有些事即将发生,以后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程亮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向晚看了他一眼,回神了。转身时看见庄雨丰唇角不经意地一勾,向晚就明白自己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每当大事来时,她总要旁人握一握,好似非得这样才能定定神、压压惊,今天为她做这事的人是程亮,从前会为她做这事的人,是庄雨丰。   向晚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亮暗暗佩服。   席向晚就是这点好,心里再惊涛骇浪,面上也能纹丝不动。这是一个缺乏表情的人,不擅长大喜大悲,方式洲曾评价这个缺点会让席向晚活得很吃力,但也是这个优点会让席向晚遇到危险时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点。   正站在两人对面的,是一张无关痛痒的面孔。这张面孔向晚见过几次,在庄雨丰受重伤时医生宣布好不了的时候,在方式洲安慰说可以调去做文职工作的时候,在庄雨丰离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向晚不知道的是,什么时候起,这张面孔上无关痛痒的程度已经进化成眼前这么厉害的程度了。   庄雨丰四两拨千斤,将问题堵了回去:“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两位检察官,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向晚看着她,反问:“我们?”   庄雨丰礼貌性地一笑,谦虚地不回话。   黄经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拍马屁机会,立刻走到庄雨丰身边,骄傲地宣布:“这是我们复隆新上任的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庄小姐,她可是最近我们朱董事长面前的红人。”   席向晚脸色一变:“你为复隆朱苟鹭办事?”   庄雨丰不动声色地纠正:“提醒一下你的用词。我是工作,不是为谁办事。”   向晚忽然血气上涌,冲口而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复隆用它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席向晚!”   程亮一声大喝,制止了她。   他用力将她扯了回来,将没有说出口的话用眼神警告她了:她差一点点,就将检察厅侦办要案的关键线索透露给了庄雨丰。   向晚回神,喉咙口还止不住地有些喘。她很少吼人,通常都是被人吼的那一个,这十几年里她安分守己,与谁都友好往来,却在最后和不该流离失所的人还是流离失所了。她在感情上左防右防地防着唐辰睿,怕他用感情来伤害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她防住了唐辰睿,却没有防住庄雨丰。   黄经理急于立功求表现,声音粗起来,指挥手下:“去把保安叫来!有人严重妨碍我们这里的工作和秩序……”   庄雨丰叫了一声:“黄经理。”   “哎,庄顾问,您说。”   “刚才说过了,检察厅的二位检察官是贵客,怎么能怠慢呢?只要二位检察官堂堂正正地来娱乐,我们就要招呼好;如果二位不是来消费娱乐的,那么我们也要好好地送他们离开。”   “好的,好的。”   没等眼前二人表演完,向晚已经迈开脚步走了出去:“不用,我自己会走。”   “……”   她这么果断地一走,把程亮撂在了当场,无语了半天。   程亮和庄雨丰也是有些交情的,但显然比不上席向晚。这会儿昔日交情还行的两位朋友一照面,彼此都知道今晚是出不了什么结果了。程亮穿好了从简捷那里借来的名贵大衣,也不装总裁了,落落大方地对庄雨丰笑了下:“希望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走了,免送。”   摸底任务失败,席向晚和程亮不约而同地挨了一顿训。   方式洲训人的理由十分充足:龚林海落马之后,背后牵出了一条庞大的利益链,涉及的人物和贪污后赃款的去处,都是这件大案亟待破解的棘手之处,而各种迹象都将这个破解口指向了复隆旗下的友谊会馆,检察厅派出两位得力干将,无功而返不说,竟然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等于打草惊蛇。唯一的线索断了,还可能引来对方更狡猾的防守,方式洲气得差点吐血。   整整一天,席向晚和程亮都在不同领导的不同办公室里以挨训的方式度过。   傍晚,向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走廊里方式洲抓住了程亮,还在见缝插针地训他:“席向晚那愣头青的冲动毛病就不说了,被人识破我也认了,但你的摸底能力呢?智商都喂狗了吗?”   向晚听着听着就听出来了,程亮挨了一天的训也没把庄雨丰的事说出来。向晚看了他一眼,这个仗义的家伙。   程亮眼风一扫,见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席向晚,冲她笑笑,没说话,将方式洲引出去了。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用,程亮就知道,席向晚一定不会将庄雨丰供出来,即便她心里没有欠着庄雨丰断手离职的情,席向晚也绝不会说朋友半句是非,何况她心里还一直欠着那么大的一份情。   这一晚,C城下起今冬第一场雪。   南方城市连下雪都是温温柔柔的,打着旋儿飘下来,橘黄色的街灯下飘着一片又一片小雪花,落到人肩头也不会打湿衣服。这样的夜晚,街上的人反而比平时还要多,没有人打伞,都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笑着走着。   向晚被一对雪中打闹的小情侣撞到,小情侣连连对她说抱歉,向晚摆摆手,事实上方才她也在走神。看着小情侣相拥离开的背影,向晚忽然有些羡慕,想起唐辰睿。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打电话给他。   向晚拿起手机,按下了席向桓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对方惺忪的一声“喂?”令向晚意识到美国和这边有时差,恐怕席向桓是在睡梦中被她打扰了。她下意识退缩,心里那点想要倾诉心事的欲望不翼而飞,客套地在电话里和席向桓闲话家常了几句,只说最近美国暴雪,要他注意安全,多穿衣服。倒是席向桓听了半晌,温柔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向晚心里一暖,说没有。她是真的没有了,听到他那么问,知道他心里也记挂着她,她还有什么好不了。   她一路轻快地小跑步回了家,刷卡开门,人还没进屋,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了进去。   一个全天下最不讲理的男人将她抵在了玄关处,手里还拿着一部私人电话,向晚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他拨出去的号码正是她的。来不及细想,他湿热的气息已经绕上了她:“晚上你给谁打电话了?”   “……”   向晚无语到了极点。   唐辰睿这个人,顶好的地方就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十分讲情理,顶不好的地方就是在儿女情长的问题上完全不讲情理。今晚他又不知怎么了,将他不讲情理的那一面拿出来了,向晚对他这一面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她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今晚会开会到很晚吗,怎么回来了?吃晚饭了没?”   他带着点“让你三步棋”的表情,欣赏她想要转换话题的笨拙。欣赏完了,他从她大衣口袋里掏出她的行动电话,按下密码,瞬间解锁。席向晚顿时惊呆了:“喂你怎么能解锁我的手机?!”   “趁你睡觉时把我的指纹锁输入了你的手机,所以我一直能解锁。”   “……”   他说这话时一点理亏都没有,向晚听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脸皮厚度该怎么练才能练成这样?   趁她震惊的时候,他已经调出了她的通话记录,通话对象显示是席向桓,通话时长显示长达二十二分钟。唐辰睿眼风一扫,表情是逮到老婆出轨的那一类男人会有的专属表情。   “跟他打电话可真能讲。”不像给唐辰睿打电话,她通常用“好的”“知道了”“再见”就能概括所有对话。   “……”   向晚无语,这都要比?   她只当他又无聊,找她麻烦寻开心,推了他一把,说去做晚饭了。却在下一秒被唐辰睿重新拽了回来,他欺身近前。   向晚瞪大了眼睛。   刚从外面回来,唇上冰冷,还带着点雪花融化的潮湿,他一并将这一份冰冷吞入口,在她唇间辗转嘶磨。像是远远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伸手解开她的大衣,不一会儿外套就在她身上被他扯掉了一大半。向晚惊醒,推拒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深入。   “唐辰睿!”   “听不见。”   “……”   许久不见他无理取闹的样子,今日他又老毛病发作。向晚经验丰富,但也感到头疼。   “我打给哥一个电话,你也吃醋啊?”   他“呵呵”了一声,意思是不止正在吃醋,还吃得很凶。   她对他简直没道理好讲:“我是遇到了一点事,不知道可以对谁讲。原本是想到了你,但又想起来,你今晚要开会,所以就没有打扰你。打电话给哥,本来想对他讲一讲,但又发现那边有时差,所以最后也没有讲,聊了几句日常而已。”   正埋首在她颈肩处细细轻咬的人停住了动作。   唐辰睿就是这点好,吃醋的时候也能跳过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   “遇到了一点事?”   他抬起她的脸:“你遇到了什么事?”   两个人这一顿晚饭吃得很慢。   除了工作之外,在其他场合,向晚的表达能力一直以来都比较堪忧。她习惯了被领导和被指挥,点头和行动是她的强项,即便开口说话也是平铺直叙,在工作方面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在人际交往方面就非常弱势了。她不是个词汇量丰富的人,说不上几句就闹词荒,也不擅长在他人背后讲闲话,于是就出现了今晚这一个局面:她将一桩关于执行任务时被庄雨丰横加破坏的事,讲成了一件遇见故友的平常事,严重程度下降了一大半。   不得不说,坐在她对面当听众的幸好不是别人,是唐辰睿。   唐辰睿是一个表达能力无可挑剔、听人表达的能力更加无可挑剔的人。足够的阅历和与人交往的技巧,令唐辰睿拥有了一种精准和可怕的判断力。他看你一眼,略微笑一笑,你就能从这一个笑容里明白他那积累了三十年人生有关洞察和判断的能力。这会儿他正坐在向晚对面,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勺,就那样地看着她笑了一笑,向晚顿时就明白了,他什么都懂了。   向晚踌躇开口:“除了复隆这件事,我和庄雨丰……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唐辰睿又舀了一勺奶油南瓜汤,幽幽回答:“不见得。”   “……”   向晚有些气馁:“你凭什么这么说?”   唐辰睿不急不躁。   他吃饭一向不急躁,慢条斯理的,有时如果赶不及吃饭常常选择干脆不吃,如果决定要坐下吃饭那谁都催不了他。所以每当韩深找他有急事在身、又刚好到饭点时,常常不让他吃饭,饿着他。   “这个,要看庄小姐和复隆之间的关系,还有检察厅对复隆的态度,”男人不疾不徐喝着南瓜汤,对她道:“如果,庄小姐是一心一意为复隆做事,而检察厅又对复隆追着不放的话,那么你和她就是对立的。即便这件事能够友好解决,你们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立场一致。”   向晚听着,不吭声,埋头吃了半碗饭。   半晌,她像是豁然开朗起来,道:“也对,事情总会向着该有的方向发展的。我放不下这么多,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太多朋友吧。”   她掰着手指数:“程亮算一个,简捷算一个。如果庄雨丰也从此走岔路的话,就只有他们两个朋友了。”   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将一桩女孩子的心事说成了大白话,但唐辰睿听得懂。听懂了她话里的无能为力,也听懂了她心里的失落。   “席向晚。”   他叫了她一声,声音波澜不惊:“你和谁都想成为朋友,你想拥有很多朋友,从本质来讲就是不可能的。”   向晚气馁,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在变得逐渐强大。”   “……”   他将汤勺搁在餐盘边,左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什么样的人会有很多朋友?小孩子。小孩子交朋友不计得失,开心就好,所以能有很多朋友。但成年人就不是。你在一个逐渐变得强大的过程中,会让旁人感受到来自你的压力和威胁,尤其是身边的人,无法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你,在这种心理状态下还能和你成为朋友的人,绝对不会多。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的普通朋友看上去会有很多,但‘至交’绝不会多,能有一两个,已经是幸事。席向晚,在这件事上,你无法贪求更多。”   向晚听着,有些楞。   她常常觉得唐辰睿离她很远,有时会莫名地拉一拉他的手,惹得他发笑,逗她说“想我了啊?”,但向晚明白不是的,她只是时常需要确定,这个离她很远的人此时正在她身边,她还够得到他。   有一瞬间她明白了,他和她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原则、立场、观念、准则,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完成品”的状态,冷酷又成功。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来爱她,她都要替他担心错付了。   她忽然问他:“按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吧?”   唐辰睿点点头:“用我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是的。”   “那么,和我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订婚,你会后悔吗?”   “找合作伙伴才需要合格的对象,未婚妻不是。”   他撑着下巴,视线落到她身上:“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   向晚渐渐会意过来,又被他占了便宜。她脸一红,含糊了一句“说什么呢”,不再理这个话题,埋头吃饭。   唐辰睿笑了,心情大好地托着腮看她吃饭。   他没有告诉过她,本质上来讲,他对“人类”持悲观主义态度,对“人性”从没有太多期待。人类是如此擅长作恶,简直不值得去爱。直到某一天遇见她,见到她对善良的坚持和努力,才令他忽然发现,原来人类这个邪恶的物种还有一个值得期待的底线。   谈心、交流、浪漫晚餐。   对唐辰睿来说,今晚的每一个节奏都太符合订婚男女间的步骤了。唐辰睿是个浪漫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双重拥护者,浪漫完了必须还得实用,否则他心里总怀着一股得不偿失的扼腕。   可以想见,在权谋专家唐总监的不怀好意之下,席向晚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的对手。被他笑着哄着,连拐带骗就倒向了床。唐辰睿根本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向晚在她身下大口喘气,思维跟着本能走,唐辰睿拉高她的手反绑住,在她耳边低沉地问,我能不能在你心里和席向桓一较高下呢?向晚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辰睿已经酣畅淋漓地拉着她堕入了快感的世界。满身被汗水湿透的两个人连去洗澡的力气都懒得拿出来,她被唐辰睿从身后抱着,沉沉睡过去。   但这个美好的夜晚却没有持续太久,在凌晨被一道手机铃声打破。   向晚的手机铃声是根据特定人设置的不同铃声,一听见这个警报状的铃声,向晚几乎是一秒惊醒,一把甩开唐辰睿抱在她腰间的手,接起电话:“喂?!”   方式洲的声音隔着电话依然有力透纸背的力量,话不多,直点要害:“多久能到位?”   向晚了然,翻身下床捡起衣服迅速穿好,给出应答:“四分五十二秒。”   这就是席向晚,能做到的,就精准到秒,绝不空口无凭。她在任何场合给任何人的承诺,都是她一定能做到的。   方式洲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席向晚拿起桌上的证件和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了房门。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她走得很急,听声音就知道是用力甩手带上了门。唐辰睿扶着额头,隐隐作痛。   他的手还维持着刚才抱她的形状,环成那个姿势,人却已经没有了。他全身赤裸,方才被她甩开手的时候连带着身上的天鹅绒被也褪到了腰间,他勃颈处隐隐有几道抓痕,此时正在夜光灯下若隐若现。   男人静静地躺了几分钟。   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唐辰睿的反应在此时和席向晚那种受过警校训练的人群,形成了文野之分。半夜行动,对席向晚是便饭,对唐辰睿无异于酷刑。   他有些低血压,凌晨从睡梦中被惊醒,脑子里一片昏沉。他揉了会儿太阳穴,抬手打开了壁灯,看见床头液晶闹钟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三分。他扶着额头,想起她方才接到检察厅的工作电话之后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就走的样子,他就有预感,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会太高。   男人轻笑了一声,讥诮得很,是对他自己的。   连检察厅的人都高不过,他唐辰睿凭什么有那个自信,能在她心里和席向桓这样的特殊人物一较高下?   他沉默许久,缓缓坐了起来。   今晚注定失眠,索性找点事做。唐辰睿拿起床头的行动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键。电话很快被接通,韩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了过来:“喂?……”   “把复隆的数据传给我。”   听见这个声音,韩深连打人的心都有了:“唐辰睿,你是不是有病?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啊朋友,你不要睡觉,那我不用睡觉的啊?”   唐总监面对着电脑,空头支票乱开:“下个月,放你年假。”   “你当我还会信?你当我会忘记前年放年假了临上飞机前还被你搞回来的事?你当我会忘记去年好不容易都放年假出去旅游了结果在酒店还帮你搞了七天资料的事?”   唐辰睿一整晚的忧郁在这会儿终于被打散了些,他带着点笑意叫了他一声:“韩深。”   “你走。”   “别这样,起来了,陪我五分钟。”   韩深在那头倒是不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唐辰睿,发生什么事了?心情这么低落。想做那档子事被未婚妻拒绝了?自尊心受创?”   “没有。是做完了,就被她甩了。”   “……”   “坐稳了啊。”   说这话的时候,席向晚的机车后座已经多了一个程亮。   凌晨两点半她赶到检察厅,早已等在门口的程亮一个箭步跨上了她的后座,传达命令:“刚得到消息,高鸿鑫今晚准备跑路出境。头儿在厅里坐镇指挥,几路人马去各高速路口拦截了,我和你直接去机场。这家伙可能会易容变装,万一各道防线都被他突破,那么最后关头拦截他的就是我跟你了。”   席向晚听着,没说话,把手里的速度又飙升了几个档位。狂风肆虐过她的脸,在耳边留下荡气回肠的声音。   高鸿鑫,她当然认得。复隆在C城分舵的一把手,现年48岁。复隆上下对这个男人尊称一声“鑫叔”,足见这个人在复隆的地位。检察厅有线索表明高鸿鑫在龚林海的要案中起到了为复隆穿针引线的作用,涉嫌对龚林海利益输送,但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近日刚有破局的进展,高鸿鑫竟然就得到了风声连夜跑路,可见此人信息网和行动力的广泛、迅猛。   程亮坐在后座,做好了搭乘席向晚的车不会太走运的准备,但当她飙车飙出了一个极速时,程亮还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他毫不怀疑转弯时离心力会把他甩出去的事实。   C城身为沿海商贸第一市,凌晨的机场依然人流交错,络绎不绝。人群中有人重逢喜极而泣,有人旅游充满兴奋,有人洽公一丝不苟。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对一对他的眼睛就能探出三分。只有席向晚的这一双眼睛,是即便对视也探不出什么来的。这是一双有着自我天分、本就不容易有情绪、又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方式洲曾经说这是一双好眼睛,可以蒙混过这世上大部分人同时又看穿这世上大部分人。   程亮接了一个电话,挂断时对席向晚低声道:“没堵着人,不排除来机场了。”   席向晚沉默着,用一双眼睛当扫描仪,突击监视整个机场大厅的人。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平时精明得不得了,扯起嗓门能拉来一条街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不行了,一遇上事就思维停滞,形同废人;和这种人相对的是另外一种人,这一类人平时都处于不关心什么人什么事的状态,耳聋、眼瞎,旁人在她身边说再多,她也能保持一脸茫然的态度,要过好半晌才“啊?”一声,就好像一个人刚从黑暗处走出来,要懵一会儿才分得清东南西北,但真正遇上事了,警觉性和行动力会在一瞬间统统苏醒,仿佛平时的冬眠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苏醒。   席向晚就是这后面一类人中的佼佼者。   高鸿鑫的照片她见过。席向晚有意识地要记住一个人,看一次就够了,这是在警校形成的本能,将一个人刻进灵魂的看法。   她沉默地在人群中走着,双手躲在大衣口袋里,似乎因为冷还缩着肩,看上去并不怎么光明磊落,和代表正义的检察官形象相距甚远。但就是她这样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眼神盯住了前方一个背影,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朱苟鹭朱总!”   前方那个微驼的背影一愣,听见这个叫唤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射性回头寻找。席向晚等的就是这个反射性证据,她朝程亮大喝一声:“他就是高鸿鑫!”   程亮震惊之余拔腿上前,却见身旁的席向晚已经快他一步动手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这是在机场,还有很多群众,要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击即中,绝不能失败,否则事态将失控。席向晚借力蹲下身,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滑过去,长腿一勾将人绊倒,她迅速地翻身压上他。她查过他,这个48岁的中年男人一生从商,能文不会武,所以一旦被擒不会有太多战斗力,“快”,是唯一拿下他的要领。   正当她将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忽然听见程亮一声尖叫:“席向晚!有枪!”   “……”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看见了高鸿鑫正迅疾抽出的那把冰冷的武器。   人在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没有道理可讲,她看着他就想,你怎么可能对我开枪呢,你更怎么可能对人群开枪呢,检察厅正苦无证据,你这样一走火,不就正好坐实了复隆的罪名吗。她脑中不觉害怕,只觉不能理解,然后下一秒她就理解了,他不是要对她开枪,也不是要对人群开枪,他是要对自己开枪。   高鸿鑫死了,复隆可保。   席向晚几乎是在一瞬间出手,做了一件令程亮、令高鸿鑫、甚至令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她以百里挑一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将枪口从他身上移走,对准了她自己。   只要高鸿鑫不死,复隆可破,C城龚林海这一大案可破。   高鸿鑫一介商人,没想到今晚连自我了断这最后一条路也被人堵死了。他没有跟人搏斗的经验,更没有跟人搏命的经验,此刻思维一片混乱,慌不择路,本能反应就是扣动扳机。   程亮一声凄厉:“向晚——!”   意料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席向晚迅速地右手挥拳,将高鸿鑫打得当场昏过去。程亮赶来将人戴上手铐,这才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席向晚:“你……”   她正大口喘着气。   这一晚她喘气的频率太高了点,两个小时前是在唐辰睿身下,两个小时候是在枪口下。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席向晚垂着头,缓了缓心跳。额头上有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滑,她自己都自嘲地笑了,在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她竟然能被惊出一身冷汗,可见方才那一瞬间,她也是真的有恐惧的。说什么不怕死,只是后来侥幸的英雄主义而已。   她平复了些心情,指了指手里从高鸿鑫那里夺下来的枪,朝程亮微微笑了笑:“他不懂这个,忘了开保险。”   程亮:“……”   远远传来大部队赶到的声音,身穿制服的检察厅人员迅速赶到现场支援。方式洲大踏步地走到大厅时,远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程亮一手捞着昏死过去的嫌疑人,一手搂住席向晚的肩紧紧抱住,打着她的头嗷嗷直叫:“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 第四章   C h a p t e r  0 4   唐盛阴影   方式洲今晚听到了两份关于高鸿鑫落网的现场报告。   一份来自席向晚。   她平铺直叙,几个字就完事了:“他跑得慢,被我们抓了。”   一份来自程亮。   他滔滔不绝,从机场讲到车里,车子一路驶向检察厅停下时程亮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老大!你知道吗!向晚她今晚太帅了啊!……”   方式洲这老江湖略一思索就明白,从这两人嘴里听来的估计都不靠谱,只有证据是靠谱的。方式洲调来了机场的监控录像,看了一遍,指着录像画面里席向晚把枪夺过对准自己的那一个画面,抬手按了一个定格键,对一旁的一位检察厅高层同僚道:“每一届都会有这么一两个冲动办事的愣头青,这一届的这个尤其令人头疼。”   同僚看着画面,又看了看方式洲,腹腔中发出来自心底的笑声:“三十年前,你不也是这样吗。”   忙了一晚,逮人归案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向晚抓住了一脚跨上机车准备回家补觉的程亮,往他后座一坐,商量道:“我不回去了,让我在你那里睡几个小时。”   程亮公鸭似地一扭头:“嘎?”   席向晚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动作却是不容他商量地已经坐上了车,她向他抬了抬下巴:“开车吧。你那间公寓多睡一个人没问题,客厅沙发宽敞,我睡那就行了。”   程亮虽然是一条单身狗,但却是一条有原则的单身狗,至今为止还没有带女生回家过,连席向晚也不是例外:“你干嘛不回家?”   “想听真话?”   “啊,当然。”   “应付唐辰睿太累。”   “……”   她这话实在是太真诚、对程亮这样的单身狗来说也太有杀伤力了。程亮几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在脑中想象了一番唐辰睿不顾她累死累活、还要对她这样那样的限制级画面。   怎么能让一个人民的安全卫士回去给唐辰睿糟蹋!   程检察官当即一踩油门,对她嘱咐了一句:“走了!坐稳了啊。”   程亮洗完澡,手部有点疼,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淤青了一片。刚才在机场用力过猛,高度紧张时丝毫没注意,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有了点疼的感觉。   他走去客厅拿药膏,这才发现席向晚也正在干同一件事。她洗完澡就开始收拾自己,将今晚在光荣事迹中留下的伤口都一一遮掩过去。见他出来了,她心照不宣地将手里的药膏抛给他:“我好了,你用。”   程亮忽然明白了:“你是怕被唐辰睿看见这些?”   向晚没解释,在沙发上铺好被子钻进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程亮杵在那里,手里拿着她抛来的药膏。   这一晚,他将某一类“好人”的定义都完成了。在他心里,“好人”、尤其是女性中的“好人”,就是像今晚席向晚这样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木讷的,隐忍的,紧要关头却会默默铤而走险的。他自小就认为,好人一定得有一个好结局才可以,好女生一定要被宠成不像样才可以。   不知哪里来的念想,他忽然开口:“其实,你不应该瞒着他。这是你的骄傲和荣誉,他有权看见。”   席向晚皱了皱眉。   这么一个平时吊儿郎当没半句真的男人,这会儿凌晨四点多不知哪里来的情怀,忽然跟她谈起了骄傲和荣誉这么个具有哲学高度的话题,都让她有些轻微的不适感了。她懒得跟他解释,就像她懒得跟唐辰睿解释一样。她这会儿体力和意志都跟不上程亮的哲学高度了,迅速地钻进了被窝,抬手关了一旁的感应灯,惺忪地跟他道别:“睡了,晚安。”   “……”   程亮无语地看着她,黑暗中,沙发上拱起一个睡熟的人形。程亮摇了摇头,把客厅的空调给她调高了两度,转身也去睡了。   席向晚再一次遇见庄雨丰,是在一个始料未及的短时间内。   逮捕高鸿鑫归案的隔日清晨,向晚和程亮都有些严重的睡眠不足,一早下楼在路边早餐摊吃了早饭之后,这次换向晚骑着机车带程亮上班。到了检察厅,停好机车,刚走了几步,向晚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当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是谁时,脚步已经完全停住了。   庄雨丰一身白色上装,下身配白色窄裙,衬托得整个人英气逼人,正陪同着身旁的一个男人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男人似乎是在这个地方坐久了,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都有些反应迟钝,庄雨丰带着“自己人”的那种笑法,提醒男人小心台阶。男人感激地看着她,对她道谢,带着那一种看见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的恭敬神情。两人身后跟着两个黑色西服的助理,台阶下等着一辆黑色加长型轿车,司机身穿制服垂手等着他们。   好大的阵势。   走在庄雨丰身边的那个男人,向晚认得,昨晚她刚在机场与他交过手,将他手里的枪夺下来对准了自己。这个男人,不是高鸿鑫还会是谁呢。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这次检察厅打了一场心理战,将高鸿鑫带回来审问了一番,言语间不乏战术战略的打法,几乎让高鸿鑫信了自己手脚没做干净,怀疑让检察厅捡到了什么证据,在“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之间徘徊不定。   而现在,高鸿鑫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忐忑之笑,向晚就明白,检察厅输了。   有人识破了检察厅的战术,找到了突破口,一力将高鸿鑫保了出来。能做到这件事的,C城没有几个人,但有一个人可以。这个人了解法律,更了解C城检察厅的战术打法,两者结合,得天独厚,简直找不到对手。   这个人,就是庄雨丰。   庄雨丰一行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她在机场的那一幕行为给高鸿鑫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会儿瞥见席向晚的身影,高鸿鑫几乎是下意识地掩身躲在庄雨丰身后。这是一个行事低调的商人,如今犯了事,更是懂得大巧若拙的道理,浑然没有大部分被放出来的嫌疑人那样“看你能拿老子怎么样?”的嚣张,整个人木讷地低着头往前走,快步上了等在台阶下的黑色车。   庄雨丰对身后两位助理交代了几句,示意他们先上车,然后转身,迎上了向晚的视线。   昔日的生死之交,换了战场,正面交锋。   庄雨丰向她走过来,高跟鞋踏在平地上,踩出一连串的最强音。向晚忽然发现,庄雨丰学会穿高跟鞋了,在短短时间,就将它穿得这么稳、这么好。这一双鞋踩在她脚下,分明已经是她身份的象征。就是这一双高跟鞋,隔出了一个大财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和一位曾经的优秀检察官的距离来了。   她站定在她面前,带着大财团高级顾问的那一种公式化笑容,开口:“听高总说了你昨晚在机场的行为。能利用朱总在高总心里的地位,知道高总一旦听见朱总的名字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他,你用这一手认出了易容的高总,还在紧要关头看穿了高总想要自杀的心理,将武器夺下来对准了自己。向晚,你比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你,厉害了不止一个段位。”   席向晚看着她,面无表情。   庄雨丰一笑,明白在此种境地下,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从不勉强人:“失去了高总这一个突破口,我想你们也许又有的忙了,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她说完,脚步一旋,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越行越远。向晚看着她弯腰上车的背影,明白了庄雨丰当真是一点情分也不想挽留了。   黑色加长轿车稳稳地驶了出去,席向晚忽然抢过程亮停在一旁的机车,长腿一跨发动引擎冲了出去。程亮在背后想要拦住她,刚来得及叫了声“席向晚!”就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程亮叹了口气,深深地担忧。   席向晚最不怕的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两刀。程亮从她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从庄雨丰和高鸿鑫一道走出检察厅这道门开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两刀。   向晚学会开机车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机车开好了、开出了水平,却是在检察厅认识庄雨丰之后。   席向桓曾经因为担心而劝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机车,太危险。”   她因为这句关心很是老实了一阵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阵子之后又忍不住偷偷地开。就在一次躲避突然冲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后,庄雨丰问她:“你就没有想过,将玩机车这件事做到不仅你喜欢、席向桓也喜欢的地步吗?”   席向晚愣住,像看见一丝奇迹般地看着她问:“有可能吗?”   庄雨丰摸着她的头微笑,是那一种有阅历的人看着刚出社会的后辈的那一种笑。然后席向晚听到她说,等她伤好了,她带她去长明山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玩机车。   所有的机车手都向往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传说都来自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跳动的脉搏都涌去攻占一个地方:长明山。   长明山已经是速度和激情的代名词,数十种赛车比赛都在这里的天然山道上举行,这些比赛大多出自于民间,完全是发自热爱、不问利益的比赛机制。曾经有商人看中了这里赛车比赛的潜力,想将它正规运营,最后仍然被强烈的抗议潮推翻了。坊间自有一套玩游戏的规则,追求的核心无非是“自由”二字,套上任何利益的框架都无异于将之扼杀。经此一役,长明山盛名远播,四方人士皆来仰慕,一观长明山速度的真貌。   庄雨丰就是在这里,带席向晚见识了一场速度的盛宴。   她亲自参赛,向晚跟随,在半道转弯处遇到不合情理的赛车杀手,两人被逼至险境。向晚一踩油门,作势就要追人超越,被庄雨丰拦下了。她俩毫无意外地输了第一回 合,向晚郁闷之际,庄雨丰对她笑道:“刚才那人在这山道连赢了两个多月,下一回合,我们能将他的记录终结了。”   向晚问:“为什么?”   庄雨丰指了指方才的转弯山道:“在那里,已经看清了他的路数,他已经没有下一次再那样干的机会了。所谓赢,永远是先保全自身,再战胜对手。”   她果然做到了。   那一天长明山赛道的终点站,打破了连续两个多月的记录,迎来了庄雨丰这一位新赢家。   也是在那一晚,向晚推着机车,和她并肩走下山,发自肺腑地看着她道,你对我真够意思。庄雨丰笑笑,对她道,无论是做检察官、还是玩机车,都是发血誓、赌死咒的行当,在这样的行当里,不把命拴在一起能玩得下去吗。   流年经转。   这一刻,当席向晚踩下油门一个加速,从半道杀出以机车强行拦住一辆黑色加长轿车时,她那一双眼睛透过黑色轿车的前窗玻璃,冷硬地直视着副驾驶上的那个身影,心里很绝望地想为什么庄雨丰不再把命和她栓在一起玩了。   黑色轿车猛地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   半晌,车门打开,副驾驶座的那一双高跟鞋率先落了地。   她大概已经在车里指示过后续,所以当她下车后,车子并没有犹豫太久,司机对她道了一声“庄小姐,那我们先走一步”,车子缓缓滑了出去。坐在后座的高鸿鑫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向晚,又无比庄重地看了一眼庄雨丰,车窗经过庄雨丰身边时,席向晚分明看清了高鸿鑫毕恭毕敬对她颔首的动作。   朱苟鹭眼前的红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名不虚传,连高鸿鑫都要倚仗她。   她右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手包,左手垂着,轻启薄唇:“说吧,拦住我,想谈什么?”   向晚没有从机车上下来,扶着车把看着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在为检察厅去复隆做卧底?”   庄雨丰当即就笑了。   这一种笑法是以前的庄雨丰绝不会有的,但却是现在的庄雨丰最擅长的。带一点残酷,透着一股左手残疾造就的冷漠之态。   “席向晚,”她笑容渐收,打碎她的幻想:“如果,你是来和我谈童话故事的,那么,请不要用你的童话思维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明明确确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为谁办事,也不是谁的人,我如今就职于复隆,就任首席法律顾问。这是一份正当、明确的工作,我需要这一份工作来挣钱养家、奋斗前途,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你、和检察厅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也是工作中会出现的寻常状况而已,你依法办事,我也是,你要用你的感情用事来影响我的工作,那么很抱歉,请你停止。下一次,你再这样破坏交通法则、无视司法程序当街拦截我的公司职员,我不会再跟你这样谈,我会将你交给司法处置。我说到做到,也希望你跟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向晚觉得她陌生。   她一直以为,一个人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堕落到黑白不分的地步,醉时醒时都对自己人捅刀。但庄雨丰只用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就做到了。   当年拴在一起玩的命何在,那些发过的血誓、赌过的死咒何在?   向晚看着她,轻声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意外地,庄雨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顺水推舟,给了对面的人一张名片。   一张W市国际顶尖酒店的名片。   “象牙塔里住久了,想走出来,见一见一些有趣的真相吗?”   她一笑:“下周四,到这个地方,你会知道的。”   华悦洲际酒店,服务精致,体验奢华,闻名全球。   冬季,W市常年阴雨,难得有一个好天气。百年品牌酒店迎来一桩发布会:唐盛宣布战略入股绿润集团,取得控制权,开启绿润易主换帅的新篇章。   两方给出通稿,一致客气,“开启战略合作”、“共创新辉煌”、“诚意商定”。媒体显然不这么认为。长达两月的谈判,横空出世的易主,精明的媒体大做文章,满城风雨。   绿润主营房地产,以房产质量高、开发速度快闻名业界。它的老板有一个很朴实的名字,刘福根,人却是长得骨骼健壮、相貌堂堂。刘福根早年当过兵,在越南打过仗,两腿中三枪,人却意外地活了下来,经过治疗之后竟然腿脚灵活,健步如飞,连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这段人生际遇让刘福根从此铸成了一生的矛盾心性:既敬畏命运,又藐视命运。在创立绿润之后,一举奠定了此后数十年的企业风格:制定战略前谨慎再谨慎,一旦制定,绝不回头,放手就是干!   然而就在这一年,刘福根和他的绿润摔了一个大跟头。   意料之外的房地产宏观调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降临,全国掀起整顿风。地产企业号称“现金牛”,资金链始终是生死线。刘福根几十年来都将现金流用到极致,甚至是高杠杆运作,当中他也遇到过几次生死关口,但每每都又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以至于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种“老天赏饭吃”的错觉。就在这一次,他栽了。   唐盛就是在绿润面临破产的情况下,以白衣骑士的姿态空降在谈判桌的另一方的。   刘福根对唐盛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对唐辰睿的印象更是糟糕。这是一个纵横实体数十年的老企业家,骨子里对任何带有“金融”血液的个体带着天性的不适感。唐辰睿和他的唐盛偏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刘福根原本对这样的人十分反感,但越接触却越难以拒绝唐辰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唐辰睿实在太会谈判了,他开出的条件也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了。   两个月之后,刘福根选择了妥协。   新闻发布会上,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企业家,沉默又顺从地签了字。发布会结束,他站了起来,对一旁坐着的唐辰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买到了一个便宜的好货。”   顿了一下,老人又低声加了一句:“好好待它,它值得你待它好。”   这一个细节被在场的一位媒体记者滴水不漏地拍了下来。   隔日周刊新闻出街,舆论哗然。唐辰睿以极度年轻的胜者之姿低调接手的样子,与刘福根老将身败的凄凉之色形成鲜明对比,实体与金融、老将与年轻人这两个永恒不变的矛盾,再次跨越事件本身的商业性质,引爆舆论上升到了某种时代高度。   唐辰睿是在发布会结束五小时后得以脱身、回到酒店高层景观套房的。   笔记本电脑持续发出提示音,他听声音就知道,那是特助给他发来的邮件。唐辰睿没去理,解开西服纽扣将外套丢在了沙发上,又扯松了领带将它解了下来,端着一杯水经过书桌时看了一眼屏幕,果不其然是韩深发给他的舆论总结。   韩特助那一贯的惊悚标题在这会儿丝毫引不起唐辰睿的注意力。结束发布会、应付媒体、和绿润谈判,他的体力和意志都已经处于极限,唐辰睿抬手合上屏幕,丝毫没有一个年轻胜利者的姿态,他的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睡觉。   窗帘徐徐拉上,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一个很有礼貌、很轻微的敲门声。   唐辰睿几乎是直觉地认定,这是一个女人才会有的敲门方式。   有了这个认定之后,他就更没有兴趣开门了。   反正绝不会是席向晚,他的未婚妻他有数,在她那个蛮牛一般不开窍的死脑筋里,他远远没有那个分量足以让她坐飞机来W市给他惊喜。   下一秒,一个动听有礼的女性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我是席向晚的朋友,唐总监或许从向晚那里听过我的名字。”   唐辰睿动作一顿,手里水杯晃荡了下。   门外那一个好听的女声继续对他道:“唐总监,幸会,我是庄雨丰。”   房门打开,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有几秒钟的冷静的沉默。   这是庄雨丰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独自面对唐辰睿。   作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何况是唐辰睿这等顶尖级别的对手,她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做足调查。身高体型,私人爱好,家庭经历,业界履历,可以说,她手上的这一份尽职调查囊括了唐辰睿最详细的三十年人生。她自认为做足准备,这个人再无令她意外之处。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视线相对,她没来由地手心微汗,她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切调查都是废纸一张。   他似乎并没有要与她更进一步的意思,然而下一秒,他一笑,微微侧了侧身,将她让了进去,动作间透着一股非正式的礼貌。   庄雨丰的动作定格了一秒。   他还没有要对她使出风情的意思,她就已经被诱惑了。   她微微定神,举步走了进去。   地毯柔软,高跟鞋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音。唐辰睿将她引进客厅,指了指沙发示意随便坐,顺口问她喝什么。庄雨丰悦耳的声音飘过去,说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谢谢。唐辰睿点点头,走去吧台拿了两个威士忌杯,弯腰从冰桶中抽出一瓶酒和冰块。庄雨丰远远看见他加冰倒酒,姿势漂亮,一见就知这是熟手。她稍加恍神时他已经端了两杯酒过来了,给她的那一杯,杯沿放了一瓣柠檬。会品酒,还是一个了解女人的好手。柠檬解烈,这是女性最爱的威士忌喝法。   短短几分钟,她就对他满是困惑。   这么一个懂得哄女人又不轻易哄的好手,怎么会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在她对面落座。   他全然没有想要谈交情的意思,开门见山:“庄小姐,复隆的那件合作案,我是不会接的。”   庄雨丰正喝着酒,猛地顿了顿动作,视线透过杯沿看住了他。   她放下酒杯,偏头一笑。这个动作很温柔也很撩人,大部分男人都读得懂。   她问:“那么,你还肯让我进屋,请我喝酒,只因为我是向晚的朋友?”   唐辰睿不可置否:“值得席向晚在凌晨两点不回家,亲自接机还不得的朋友,我也很想会一会。”   他话里的不客气已经相当明显。   未婚妻在他心里的分量那么重,连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他都记得。不仅记得,还大方一试,言语间来回,敲山震虎。   庄雨丰几乎是不可思议地:“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没什么情绪:“庄小姐,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可以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步。”   庄雨丰顿时就笑了。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仅仅是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和唐盛执行总监的关系吗?”   唐辰睿无动于衷,等着她说下去。   她放下酒杯,用的是右手。   唐辰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低低垂着,手腕以下毫无力道,形同废物,和眼前这一位明艳动人的首席法律顾问之间形成了天差地别的不协调。   庄雨丰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礼貌的让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她的手伤得再重些,断骨也可以,那么这一刻唐辰睿的让步会不会再多一些,甚至怜悯和疼惜?   她声音悠悠,本以为对他恨之入骨,一开口,味道竟变了:“唐总监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我的左手,是你毁掉的。”   套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唐辰睿的表情相当精彩。   ——他这都能被女人碰瓷?   他双手环胸直视她,差点问出一句“你哪位?”。到底还顾着几分向晚的面子,话到喉咙口减轻了几分刻薄:“庄小姐,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庄雨丰盈盈看着他:“唐总监想要伤害一个人,并不需要见到她。”   唐辰睿费解。   她这是打定主意讹上他了?   他一点都没有要问的意思,庄雨丰不解:“你对此不好奇吗?”   “我对女人没那么多好奇心。”   他看上去是真的对她毫无兴趣,无论是她这个人还是她那双左手,他礼貌地表示一下同情就到位了。“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得到的特权够多了,让她进来、请她喝酒、听她讹他,现在他要将特权收回去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庄小姐,如果,你是来谈复隆那件事的,那么,刚才我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站起来,送客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是来谈私事的,那么,我也已经表达过我的意思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走好不送。”   庄雨丰脸色微变。   惨白了一点,但天生丽质仍在,很快收住了惨败的味道。   她站起来,动作很缓,徐徐开了口,就像电影慢镜头:“很久以前我就有所准备,既然决定了做检察官,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打打伤伤在所难免。在逮捕龚林海时中了枪,在医院醒来得知左手从此残疾,我也没有太伤心,我想我还有右手,做不了检察官,人生总还有别的办法过下去。”   说着这话,她站直了,转身面对他,偏头一笑:“但是人生呢,就是给我上了一课。左手残废的人,想要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太难了。去公司,公司不要;去工厂,工厂不要;去事务所,事务所不要。原因都是一个,怕我的形象有损企业主体,也怕我的残疾,给其他人造成麻烦。这个世界太讲利益了,而且是迅速的利益,太慢来的钱都不要,一定要快钱。凉薄如此,我的机会太少了。”   话讲到这儿,他和她都知道会迎来一个转折:“直到我去复隆面试,复隆给我机会,一一通关,甚至在最后面试环节让我见到了朱总。朱总性情中人,不介意我的残疾,只要我用实力证明自己。我用一个月时间将复隆积累了一年的法律问题全部解决,朱总信守承诺,一力将我送上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位子。这个位子来之不易,是朱总抬举我的,更是我自己拼来的,所以复隆有难,即便你不肯接,我也一定要来亲自登门试一试的。”   她看着他,终于一笑,狠狠将一个好故事捏碎:“然而就在我调查唐盛的时候,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件事。原来我的左手,不应该残疾的;原来当日,不是因为向晚有事,我才被调换去替她行动。是唐盛,在背后插了手,对高层授意,要保证席向晚的安全。唐盛在C城的影响力不可小觑,甚至在当今世界范围内,业界影响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唐辰睿一句话,要保席向晚,席向晚就可保,而我这一个无人会保的人,就成了替她行动的一员,就在那次行动中,人生尽毁。”   第一次见识权利的力量,她愤怒,痛苦,无力,心碎。   还有一丝极度隐秘的嫉妒。   ——为何这权利,保的不是她?   再看这滔天权势的执行人,此刻就站在她三步之内,眉清目朗,一手遮天。方才她凭着“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一尝特权的滋味,她方知这滋味竟是这样好。于是那丝隐秘的嫉妒,仿佛喝了水、吸了光,在她心里野蛮生长,她一边痛恨他一边企图他,从此对唐辰睿恨之入骨又欲罢不能。   男人听着,神色复杂。   他反问了一句:“唐盛插手?”   “怎么,想否认吗。”事实一一端出,她站稳了受害者的地位:“唐盛的意思,不就是你唐辰睿的意思?”   男人没有否认,看起来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庄雨丰以女人的娇艳笑容面对他:“唐总监,没有话要说?”   “没有。”   坊间传言唐辰睿冷血,这一刻他让这句传言成真:“庄小姐的事,我深表遗憾,其他的,没有。”   只有席向晚是他要的。   旁的别的,生死无关。   庄雨丰笑了,带着地下生活的那一种冷冷的态度。她忽然抬手,遥遥一指房门紧闭的主卧室,声音悦耳:“看起来,唐总监并不了解你的未婚妻啊。”   唐辰睿下意识地眼色一厉。   庄雨丰后背一冷。   做足了准备,仍是过不了这个男人的一招半式。   她收起笑,态度疏离,将此行目的做了终结:“唐总监,知道向晚在警校时最擅长什么吗?潜伏。”   唐辰睿是聪明人,她话音落,他脸色已变。   庄雨丰很满意:“想要进入这间套房而不为人知,对向晚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女人说完,彬彬有礼地离开。   她目的已达,及时退场。断了一只手,但功力仍在,亲自登场势必事半功倍。关门转身,高跟鞋远去的声音带着胜者之姿,她知道房内二人今后的人生已不会太好过。   唐辰睿立在原地,沉默一二。   举步走向主卧室,抬手时动作顿了顿,然后推门进入,动作强硬,好似自己对自己发狠,面对一场疾风雨。   一丈之内,席向晚背靠深色墙面,微微垂首,两条腿无力地似站非站。   听到声音,她缓缓抬头。   两人四目,对不到一起,这深情人间就此变了芳华。   唐辰睿举步走向她。短短几步路,走得心里空落落。他抬手环住她的左肩,开口仍是情人间的亲昵:“把我当嫌疑人?”   席向晚不再领情。   她抬手,用力打掉他的手。厌恶来得如此之快,从一开始就是满腔满怀,原来恨比爱可以容易这么多。   他早有预料,有心要宠,不以为意再次将她揽过,要将恩恩怨怨都化成一场急雨,雨过天晴。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向晚用力挣开,当他是敌人:“掌权的滋味很过瘾?”   四目相对,她眼神很冷,哪里还当自己是他未婚妻,分明已是检察官对重犯的态度。   他的深情,比不过外人的一句离间。   唐辰睿笑容渐淡,兵来将挡:“权利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它是一个中性词。你不觉得,与其让它落入旁人之手,那么将它给与更有理想的人,不是更好吗?”   向晚骇笑。   他怎么有脸,还敢提“理想”?   “你当得起吗?”她反唇相讥,已分不清是为了庄雨丰、还是为了她自己:“一手遮天,干预旁人的人生。毁了我,还不过瘾,一定要再拉上几个,你才过瘾,是吗?”   唐辰睿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一笑,讥诮至极:“我毁了你?”   向晚张张嘴,没发声。她似是想忍,明白与他之间的价值观异同到了何种地步,说多说少都是错,索性不说。但不说,他又不让她走,两难最累。   她终于不再对他让步,直直换他名。   “唐辰睿。”   他的名字在她唇间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多么般配的一对,偏偏殊了途。   她对他道了一腔肺腑:“十七岁起,我就无父无母,此后读书、上学、工作,虽然辛苦,但自有乐趣,因为我有自由。遇见你,你说喜欢我,我当然明白,得你庇护,我的人生会顺遂许多。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拥有这一些就会失去另一些,我失去了选择爱人的权利,但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有深爱的爱人,我对自己讲,接受你,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失去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更多,比如公平、朋友、未来。以前我就讲过,我跟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没有讲出来的话还有一句,那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走不到一起。”   他横刀杀出,一做就做了她第一个男人,对这个半道空降的人,生疏令她始终对他带着敬畏,敢怒不敢言。   她就像中国最传统的那一类出息不大的女孩子,隐忍的,吃苦的,内心深处常年徘徊着一点自卑引起的患得患失。就在她以为,长此以往和他之间都会这样了,他却令她见到了另一种面貌,他真正的面貌。她见不得这类面貌,于是终于觉醒了反抗。   她心里晓得,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就后果不堪了。心里这么想,话却仍说了出来,还是以最笨拙的方式,说得那么不好听:“将我保护起来,让你可以拥有,一个安全又完整的席向晚。那么我这么多年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这样的反抗,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大概可以被称作‘不识抬举’,是不是?这一次,我还真就不识你这个抬举了。你认为男人保护女人的方式只有这一种?不是的,你错了。我受恩席家九年,我哥哥也保护过我,我哥哥就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我。”   唐辰睿眼色一厉。   是顶阴沉的那一种厉色。   向晚无端端被震住了口。   他欺身近前,出手扣住她的腰,往墙上压。动作是狠的,心里是伤着的,一开口,已泄露了心事:“你把我和谁在比较?”   气势太迫人,向晚一时竟被压住,只听他一声讥诮:“席向桓?”   他动了怒,有心要吵,一条条罪状信手拈来:“他保护你?呵,最后还不是把你卖给我了。”   向晚血气上涌,恼羞成怒。   “不许你这样说他!”   席向桓是她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好”。   她对他有一整个青春的喜欢。   他好生待她九年,毫无血缘,也情同一家,最后为了她,他还挨了生母一巴掌。多么重的一巴掌,打得她心里疼到现在。她悉数所受之恩,全报在了这一刻。对唐辰睿有多狠,对席向桓的恩就还得有多重。   向晚怒目,反抗和警告还不算,末了还推了他一把,用了大力气。但也只把他推得踉跄,扣在她腰间的手牢牢锁着,发了狠,不肯放。   他算是彻底被惹火了。   原先尚且打算解释,此刻早已换了天日。幸好,没有解释,一个心里有着别人的席向晚,根本不配他的解释。   本就是作恶的好手,有心要作,无法无天。   他用力,将她推向了床。拿过领带绑住她的手,他今天还真就非做一回混蛋不可了。向晚挣扎,用了毕生所学,将一桩男女情事当成了武力角逐,一次次被制住时才发现男女毕竟力量悬殊,他动真格要欺负,她哪里是对手。   不禁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唐辰睿你——!”   他跪上一条腿,将她完全置于身下。   与她之间这么久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在这一刻于他,竟也都好似是身外事了。   心里恨得无可救药,一开口,尽是狠得了的心:“我唐辰睿从不喜欢强迫女人。对你,我破一次例。”   向晚做了一个梦。   梦境荒唐,梦见她和他订婚的那一晚。   盛宴宾客,两人都喝了酒,晚风也吹不散微醉。落地窗前,一城好夜景,他将在抵在巨幅玻璃前,一双好看的手,从她光裸的肩头游移,精致小礼服在他掌中落了一地。他先君子,后小人,讲情话和占有她是同一个意思,在她耳边诱惑:“我要你。”   她做不出反应。   没有人教过她,这时候的女孩子,该如何?是迎合,是推拒?   他也没有给她太多时间选择。   一低头,牙齿已经咬上了她后背的礼服拉链。清脆的拉链声,从他齿间溢出来。她从未见过男人诱惑的样子,一见,就见到了最高级别。一个情场老手,亲自下场,一颗赤子之心敌不过他的一招半式。   她心里害怕,他那一双贵气的手不仅好看,还荒唐,身体被他盈盈一握,她就酥在他手里了。她在惊骇中升起些自保的本能,腾出一只手拿过一旁桌上的一杯酒,仰头喝了半杯。   他看着她喝:“只见过在做这事前喝酒壮胆的,倒没见过你这样临时要喝的。”   一杯酒下肚,她放肆了不少。醉态起,连话里都当自己是他的自己人了,出声质问:“哦?你见过不少做这事前喝酒的女孩子了?”   他顿时就笑了:“喝完酒,会吃醋了?”   借酒撒欢很容易,后果她却还是晓得的。放下酒杯,语气淡下去:“不会。我哪里有这样的资格。”   爱一个人,很冒险,买就不一样了,轻松得多、也舒服得多。这世间哪里都适用这一条规则,有能耐,便可让别人家的女儿低头,承你欢,有时甚至不开心也要竭尽所能,谁叫他有能耐,没有人能奈何他。   她只是有些委屈,她一介凡俗,怎禁得起这般折磨?   他听了,将她拥入怀中。胸膛那么一点的地方,他将她揉成最贴紧的形状,从此他的胸膛里就有了人了。   他不用说的,他用做的。在情爱里给她最好的,待她最温柔的。他信身体是不会说谎的,也信她会懂。她感受到他的动作,天真又虔诚,一个男人对她好起来竟是可以好成这样。就在他占有她的那一瞬间,她几乎信了他,那些尔虞我诈,那些步步为营,此生他对她都不会动用。   ……   向晚从梦里醒来,已是住在检察厅宿舍的第四日。连续四日,都做同一个梦,枕头上一点湿,刀枪都不入的一个人,梦里竟会落泪。   起床洗漱,穿着白T恤,两截手臂暴露在镜中。手臂上的淤青和红痕触目惊心,四天了,仍未消。向晚不敢撩起衣服看身体,她明白,手臂上已经如此,身体上有的证据会更多。   与唐辰睿争吵甚至撕裂的那一晚,她其实并不害怕。满腔满膛的愤怒,占据了人心,一场情爱好似战争,非要分出个生死。她的不爱令他愤怒,她的指责更令他荒唐,一来二去,他也失了理智。心里一狠,这样一个向着他人将他定罪的未婚妻,不要也罢。两人都动怒,对错已没有好说,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向晚是独自回到检察厅宿舍昏睡一个周末之后,才回忆起当日一幕幕的。唐辰睿最后捡起衬衫头也不回离开的身影落进她心里,连同他没有情绪的质问一起记住了。   他对彼此都失望至极:“我明白,你喜欢席向桓,你喜欢庄雨丰,你就是不喜欢我。”   该是死心了吧。   在那一晚之后。   向晚无端端想起这一个问题,眼底立刻犯了湿。又吸了吸气,到底没有为他落泪。还是坚强的,心也还在,她在心里稳住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只是每次望见镜中的“席向晚”,都令她心惊。忽然地,发觉自己变了。更好看了,身体蹦得更紧了,衣服包裹不住,有一种女性发育的胀。白T恤和马尾,也遮不住属于女人的气质开始往外泻。昔日单纯的心境也不复,一时委屈,一时期待,有时无端端会从怔楞中惊醒,发觉自己竟是在想念他。想的时候,都是他的好。   她有些难过。   原来感情这回事,总是开始了才知道。   凌晨十二点,霍善走出会所办公室,总经理告诉了他一件事:唐辰睿来了。   男人搭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一秒钟,转身问:“在哪里?”   “就在五十七层吧台。”   男人略一沉思。   将挂在左臂的西服外套递给助理,改了尽早回去的决定,男人步入专属电梯,按下了五十七层的按钮。   “叮”,电梯门开,男人步出电梯。   一路行来都有人弯腰恭声:“霍三先生”。   午夜,值得很少露脸的霍三先生亲自招待,来头不会小。一群好奇的人,顺着霍善走去的方向,视线终点是一个清俊的男性身影。   他坐在吧台,喝了不少,醉意无限。身旁一女子正与他搭讪,他将她晾着,偶尔兴趣来了,挑一个眼神过去,低声凑在她耳边,说一两句什么,女子被彻底勾起了欲望,娇娇笑着,不肯放他了。   霍善居高临下看了会儿,给出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真是会种孽缘的男人,唐辰睿。   他吩咐了一两句,侍者上前,将唐辰睿身边的女子拉走了。女子既惊又怕,伸手求援,唐辰睿根本不挽留,好似前一秒的调情也只是调而已,没有情。没有情的人,来去都随缘,他心里没有这些人。   一杯清水随着一双修长的手,缓缓被推到了唐辰睿面前。   他一愣,看向来人:“给客人喝这个,你怕是不想赚了。”   霍善在吧台站定,吩咐了酒保和侍者都出去。霍善亲自下场陪人,这个面子当得起的没几个,唐辰睿是其中一个。   唐辰睿扶着额:“你常年在澳门,怎么会在这里?”   “霍家出了点事。大哥心软,会吃亏;霍良和军火商打过交道,各方忌惮,不适合出面;霍四出手太狠,靠不住。所以最后,我就被叫回来了。”   唐辰睿看了他一眼。   铺垫了这么多,凸显了他是个好人这件事,真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   霍家四兄弟,老大善,老二精,老四狠,从外表看,数老三最懂人情世故,拿得出手。霍老爷在老三出生时就按“三”字排行给他取了个“善”的谐音名,大概是老二霍良的“良”字后来被证实了实在和他本人的性格没什么关系,他一点也没往“温良、敦厚”的方向发展,让霍家上下伤透了心,所以霍老爷在老三身上是倾注了比老二更多的希望的,希望他能成为“善良、温厚”的人,千万别学他二哥那样成为人见人躲的邪神。谁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霍善好的学,坏的也学,向善良的大哥学,也向邪恶的二哥学,最后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外表温和、内里一团黑,典型的双重性格。   这会儿他正惆怅着。   “我难得回来一趟,就碰上了你来这里。”   男人声音很稳,几乎没什么情绪,但还是让唐辰睿听出了些“他很倒霉”的心情。霍善清冷惯了,最不喜意外,偏偏今晚让他碰上了一桩。   “唐盛的执行总监在我这里买醉,周刊出街,不晓得外界会怎么想,搞不好,连唐盛都落人口舌。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对你的酒品和对你的人品一样,没什么信心。”他推开冰块,换上一杯温水,给他倒上,将一件惊涛骇浪的事讲成了三言两语的小事:“话说回来,身上有伤的话,你也不能喝酒。”   唐辰睿动作一顿。   这家伙,好精明的眼神。聊着没营养的话题,该观察的细节却是一处不落。   唐辰睿颈项上一道深色痕迹触目惊心,平日里用衬衫领口掩饰住了。这几日只有韩深无意间在他换衣服时见到过,连韩深都被惊到,问他谁弄的,不像做爱倒像是在互砍。唐辰睿没回应,只将伤口好好地遮起来,最后连韩深都看出来了,他是被伤了心。   霍善居高临下,问得很不厚道:“女人弄的?”   唐辰睿没有理。   霍善点点头,懂了:“未婚妻弄的,还是在床上?”   唐辰睿仰头喝了一杯冰水。   一个人伤了心,水和酒,都是醉饮。天下没有勉强的山盟海誓,他疑心这场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失策。只是很快地,又收住了念头。舍不得,放不下,抱不紧,留不住。许久不尝步步是错的滋味,他的未婚妻令他一尝败北滋味,痛快又失败。   霍善正想说什么,行动电话一阵震动。他接起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唤他:“三哥。”   霍太太克制而绵延的礼数在夫妻关系中尽显,唐辰睿听到霍善清冷地对她交代“是,会晚一点回来,麻烦你了”,那个温柔的女声随即在电话中对他道“不,请不要这样说,那么,请注意安全”。   唐辰睿听着听着就笑了:“你厉害啊,骗到一个好女孩信你是好人。”   霍善挂断电话,不可置否。   他是不是好人确实是一个比较难回答的命题,骗到了一个好女孩倒是真的。这会儿他也没否认,从善如流:“羡慕吗?”   唐辰睿哼了一声。   显然是羡慕的。   霍善都对他有些同情了。   什么样了不起的痛苦,能让唐辰睿一夜败北?   他难得发一回善心,指一条明路:“别喝酒,回去睡觉。误事的从来不是女人,而是你借女人来让自己不清醒的脑子。”   话毒了点,却是实话。霍善一向话不多,字字要害。   私人行动电话就在手边,拿起又放下。   两败俱伤,如何让。   低眉神伤,又一天了。   一生也没有几天,一天天地,一生就过了。   “我对她……”   正欲开口,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唐辰睿?”   半夜三更,带点惊讶,带点警惕,这是检察厅程亮的作风。   唐辰睿微微转身,与正欲离去的程亮对上了视线。程检察官与朋友聚会,临走前远远一望,凭着记忆感到几分熟悉,走近一看,当真是当今的唐盛执行人。程亮视线一扫,酒,女人,霍善的亲自下场陪,哪一项都让唐辰睿这个人在他心里逐项减分。   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顿起,热血的性子替向晚不值。句句质问涌上来,话到嘴边又咽下。这是唐辰睿,一山还比一山高,在他面前人人拎得清自身斤两。权衡一二,程亮只知会了他一声:“向晚最近一直住在集体宿舍里。公用的地方,条件总是不太好,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接她回去。”   唐辰睿在听,但也只听,没有回答。   程检察官克制又克制,转身想走,终究不忍,脚步一旋折返,将一席话讲给他听:“记得前不久那一晚,凌晨两点半,向晚执行的公务吗?在机场,逮人归案,那人手里有枪,想自杀,你猜向晚做了什么?”   他做了个动作,手指做枪支姿势,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就像这样,她将枪口夺下来,对准了自己。若非嫌疑人不懂行,忘记了开保险,这一枪开了,你想,倒下的会是谁。这就是席向晚,很普通,很笨,很正直。我很喜欢,其他人也是。那么,你呢?”   向晚似乎又过上了订婚前的日子。   一个人起床,穿衣洗漱,小心避开伤口;一个人吃饭,清淡小粥,即便没有胃口也会尽量多吃一点;一个人睡觉,不管工作到多晚都会争取睡一会儿,不再像从前那样熬夜看片挥霍健康。   也有一些从前没有的习惯,如影随形,跟上了她。比如习惯穿丝质睡衣入眠,比如睡前会喝一杯牛奶,比如路过花店心念一动,莫名地就买了一盆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花回来。   她有些黯然。   这不是她的习惯,这是唐辰睿的习惯。一场孽缘,肌肤相亲,到头来离散了,习惯也已难戒。   一日傍晚,天街小雨,走出大楼时雨丝渐密。她看了看天,将连衣帽向前一拢。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这就算有了避雨之地。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雨中慢慢走,一抬眼,看到眼前阵仗,停住了脚。   台阶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前跃起的骏马标志,熠熠生辉。一流的好车,在雨中也有一流的尊贵。   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位是司机,站在门前,随侍左右。还有一位,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曼妙、气质和相貌皆在上流的小姐。   她穿一身高级灰职场裙装,出自名家之手,线条利落。名家的剪裁落到了懂行的贵客身上,真正是现出了名品该有的万千生辉。   她应该是等了一会儿了,左手撑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地面冷硬,溅起水花,打湿了高跟鞋。她风度依旧,高跟鞋沾了水,也不妨碍在这个冷硬的世界里站稳一席之地。向晚不禁想起庄雨丰,也有一双类似的高跟鞋,但比起眼前这位小姐,庄雨丰的高跟鞋穿得还不够妥帖,不够圆滑。庄雨丰半路出家,与高手抗衡,还是会败下阵来。   两个女人互相对望。   见到向晚的身影,她微微点头,一把行走职场的好嗓音开场亮相:“席小姐,幸会,我姓高。”   向晚没什么心情,只拿得出一份对陌生人的礼貌:“我认识你吗?”   冷淡至此,高小姐却并不计较。   这是做事的好手,江湖经验老道,和严重缺乏阅历的席向晚两厢对比,高低立现。   高小姐斯文有礼地请她止步:“还请席小姐拨冗。有一个人,想见一见您。”   话音落下,容不得向晚拒绝,黑色轿车的后门已经被打开。   司机拉开门,扶着门窗。高小姐亲自上前,弯腰将轿车后座的人请下车。   一双灰旧的皮鞋率先落了地。   雨势渐大,车旁积起了水。那一双灰旧鞋踩在水里,显沧桑。与之相对的是旁人对他的态度,高小姐扶着他,湿了半身裙装,司机为他撑着伞,姿势恭敬。向晚看着,疑惑顿生。是什么人,在磅礴大雨中担得起这么大的阵仗。   下车的是一个老人。   他微微笑着,空气无端不安了起来。像一个枭雄,隐藏在朴素的外表之下,远远泄露一点风声,便会惊群鸟、震山林。   老人目光审视,微笑打量向晚:“好俊的姑娘家。”   “……”   向晚一时竟被震住,失语。   这老人自有威严,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向晚无端心跳加速,明白今晚必会发生一点什么。   高小姐望向向晚,恭敬引荐:“席小姐,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当今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唐怀意老先生。”   她偏头一笑,带着私人感情提醒她:“也就是,唐盛现任执行总监唐辰睿的父亲。” 第五章   C h a p t e r  0 5   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向晚对“唐怀意”这个名字是有所耳闻的。   事实上,对唐盛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这个不仅在乱世中让唐盛活了下来,还在后来一力将它带至鼎盛期的人,在官僚和外商的夹缝中生存,开创了旁人不敢为的经营之道。在该走的时候他远走香港,在该回来的时候他毅然回到大陆这片热土,唐怀意一生中最难决断的那几次走与留,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确的点上,这也为唐盛日后的长盛奠定了最大的政治基础。   对唐怀意最犀利和最玩味的评价来自港媒:唐怀意的成功证明了一条千年不变的商业铁律,没有成功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唐怀意欣然接受,甚至在某次与记者见面的场合对之谢谢说“辛苦了”。动静皆宜,宠辱不惊,唐盛董事局主席的位子,唐怀意一坐就是整整四十年。   坊间传言,唐怀意年过花甲,身体渐渐不如前,虽仍坐镇唐盛董事局主席,实质上已半归隐。常年偏居半山一隅,伴随身边的只有一位高姓家庭医生。向晚下车,眼见一栋半山别墅,呼吸一滞。   太美了。   中国的好山好水向来是最好的居所,向左,向右,每个角度都有万千生辉。古人的话当真是对的,中国顶好的风景都是“三叠阳关,唱彻千千遍”,一回相见一回新。   走入庭院,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早已等候在玄关处,手里挂着一块毛巾。向晚愕然,停住脚步。唐怀意上前拿过毛巾,递给她:“身上淋了雨,就这么让它湿着,怎么行。”   话说得简练,惜人之意已尽在其中,且出自唐盛董事局主席之手,向晚只觉有些无措。尽管她明白,旁人眼里,这也是很好的无措。   管家领她进屋,上楼换下半湿的衣服,拿来一套居家服。式样宽松,薄羊绒触感温柔,手工质地无可比,好过机器制造千百倍。她朝镜中看一眼,手肘处的淤青还未散,她将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她和唐辰睿的恩恩怨怨,不好惊动外人,即便是唐怀意也不好。   换好衣服下楼,餐厅里已摆好了一桌晚宴。精心准备,连餐桌上盛放的花束都沾着露珠。向晚这才惊觉“唐辰睿未婚妻”这个身份何其有分量,竟在唐怀意面前也一路畅通无阻。她有些不合格的惶恐,开口想辩驳:“我……”   唐怀意却快她一步,将今晚的调子定了:“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让席小姐称一声‘伯父’呢?”   “……”   唐盛董事局主席将今晚她和他之间的调子定得这么高,向晚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她几乎是礼貌性地条件反射,应了一声:“伯父。”   唐怀意笑了。   亲自起身,拉开主桌位一旁的副手位,邀她入座,共同用餐。   向晚意外地发现,和唐怀意共进餐并没有太多规矩。唐怀意很健谈,且并不表现在句式的多寡上,而在循循善诱的思维方式上。与向晚之间一两句来往,就能抓住关键点,问她几个问题。当她回答时,他侧耳倾听,给出一份最诚意的尊重,间或反问两句,“哦?”、“然后呢?”,不知不觉间,就令向晚放下了戒备。   一顿饭吃完,向晚已能自如地和唐盛董事局主席闲谈,只当是与一位慈爱的长者,促膝长谈。   “您这里的餐厅很古典,和席家的餐厅很像。不过我最喜欢席家餐厅的地方是一道小长廊,可以从我的卧室直接到达,不惊动其他人,只有一次失败了,就是遇到唐辰睿的那一晚……”   正说着,惊觉失语,向晚一下子住了口。   气氛微妙,管家适时地端来茶水,是上好的花果茶,盛在精致透明的茶具中。向晚端起茶杯,方才失语,她有些黯然。   唐怀意微笑地看着她。   他保持了风度,没有揭穿:傻孩子,像唐辰睿那样的人,若非他一早就有了目的非达不可,他会让自己深更半夜在别人家的厨房偶遇一位陌生小姐吗?   到底是儿子,干得再是混账的事,他也是自己儿子,还是不揭穿了吧。   唐怀意适时地开口:“前一阵子,我一直在国外休养,那时就已经知道了唐辰睿订婚的事。现在的媒体啊,当真是厉害,国内的一些事,不出几个小时,国外也全都知道了。唐辰睿的个性我了解,他要的,他是一定会去要的。无论是抢,是哄,是骗,他都会先要了再说。对唐盛,这是非常好的个性;对喜欢的人,这就是非常糟糕的个性了。”   向晚有些意外:“他没有将订婚的事告诉过您吗?”   他为儿子说了那么多好话,她却能跳过花花绿绿,一下子抓住了父子俩隐秘的矛盾。唐怀意打量她,真是一位厉害的检察官小姐,多么迅速的反应能力。   唐怀意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最近席小姐去了一趟医院,看了些轻伤,是唐辰睿做的?”   向晚几乎要反问,他怎么知道她去了医院?   她有些惊悚,这父子俩都一样,喜欢暗地里跟踪人,且都还不挑,就都盯着她。   唐怀意顿时就笑了:“席小姐不要紧张。你去的那家医院,唐盛有些股份,院长看见了你,知道了你的情况,基于私交就告诉了我。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唐辰睿有关,但让未婚妻一个人去医院,本身就是他的失职了。”   向晚如果良心再坏一点,就应该“是呀是呀”把锅都推到唐辰睿头上,可是检察官天性的道德感磨灭不了,她这会儿就是再恨唐辰睿也还是将责任替他扛了一大半:“不是他的问题,是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的时候弄的,当时没处理好,留下了点后遗症。”   唐怀意点点头,又问了向晚几句,向晚都一一答了,来往都是对她的关心。她有些感动,即便晓得唐怀意的关心大部分都来自于“唐辰睿未婚妻”这一个身份,也无妨。这至少,认可了她作为未婚妻的意义。在这座冰冷又快速的商业城市,她第一次做人家的未婚妻,唐怀意对她的关怀就好似对她肯定,你做得非常好。   有了这一层感动,在唐怀意循问她和唐辰睿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时,她也没有再隐瞒:“他插手我的工作,干预了我的公事,毁掉了一位朋友的人生,也毁掉了我对于工作这件事继续公平走下去的信心……”   她断断续续说完,气氛一阵沉默。   唐怀意“哦……”了一声,似乎也很意外,拖长了尾音,一时也没有下半句。向晚也住了口,这老人对她再礼貌,他也是唐辰睿的父亲,哪有父亲不帮儿子的,她那点委屈再大也是外人的委屈,还指望唐盛董事局主席会帮一个外人吗。   管家赶紧上前倒茶。   从一杯茶被人拿起再到放下的过程里,彼此都有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管家是见色行事的高手,将这一杯茶倒得足够缓慢,让彼此都有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去斟酌。   唐怀意捧着茶杯,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杯沿,忽然笑了:“唐辰睿……”   他好似自言自语:“跟我怄气了十几年,不肯原谅我十几年,在不该原谅的时候,他倒是还替我扛了一件重责……”   向晚愣住。   信息量太丰富,她动用了检察官的思维力量,也无法解开这一局。   唐怀意看着她,微微一笑:“席小姐,插手你的工作,干预了你的公事的人,不是唐辰睿,是我。”   向晚没料到会在这一晚从唐盛董事会主席这里听到这样一桩招供。   若是今晚他俩之间没有任何交情,那么向晚有大把的反应可以迅速做出来。震惊、愤怒、一拍两散。可是唐怀意今晚和她见了面,还请她吃了饭,谈了心,把两人之间交情的铺垫都铺了这么多,铺完了才对她招认了这么大一件事,向晚一时连反应都没有了。   她震惊了一会儿才回神,豁然起身:“你……”   没等她说完,唐怀意放下茶杯,咳了起来,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高小姐立刻赶了过来,对此种情况并不陌生。   “会长!”   “不要紧。”   高小姐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给他服下两颗,又按着他的手腕、心脏等处检查了一通。高小姐脸色不太好,这是一位已经跟在唐怀意身边很多年的医生小姐,把病人的健康高于一切,此时的向晚在高小姐眼里,不过是一位引起她的病人有异样情况的导火索而已。高小姐面有愠色,转头对向晚欲说什么:“席小姐……”   唐怀意出声制止。   “高爽。”   “……”   毕竟是一位精英小姐,两个字的一声唤,已听得出当中的制止之意。高小姐不再针对向晚,对唐怀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会长。”   管家拎着一部电话听筒过来,说有人要找会长谈一些事,高小姐立刻接下了这桩事,弯下腰对唐怀意报告了一声:“会长,我去处理。”   “好。”   向晚看着高小姐拿过电话听筒边讲话边往楼上书房走的背影,这才明白,这一位小姐绝不仅仅是唐怀意的私人医生这么简单,还是唐怀意的心腹大将。多年轻的小姐,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已凭着一己之力成为了唐盛董事局主席的左膀右臂。向晚一时不是滋味,同龄人的对比最能看见自我的不足,她为自己尚处于浑浑噩噩的人生感到一丝羞愧。   唐怀意揉着胸口。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心软的女孩子。再大的委屈,搬出一些苦衷,就能在她那里获得丰盛的同情。   老人自我解嘲:“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看来反而适得其反了。”   向晚心里软软地一塌。   他那一句“想为你做点什么”一出来,她就有预感,她要原谅他了。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年过六旬的老人,不曾与她见过一面,已经将她放在了心里,想为她做些什么。他将心意做到这个地步,他做得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怀意缓缓开口:“检察厅里,你的老领导们,有一些都是我的朋友,很多年的老友了。在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你,就适时地对这些老友提了一句,可以的话多照顾你一下,我多少也有些偏私的心理。人老了,越来越偏向自己人了,唐辰睿是不屑我的偏私的,他也从来不要,我想你是一个女孩子,我对你偏私一点,你会不会对我这个老人也多喜欢一点。呵,结果看来是我误会了。你和唐辰睿一样,都是要自己把路走下去的人。挺好的,挺好的。”   向晚知道,她已经完全原谅他了。   她看着他在她面前解释的样子,坦白对她的“偏私”,有可能的话也想让她“更喜欢他一点”。向晚心里一阵不适,她渐渐明白了,这种不适就叫做“原谅”。她用令自己不适的方法,化解了委屈,和唐怀意之间再没有恩怨一说。   她开口:“伯父,您别这样说。您永远是长辈,唐辰睿的长辈,我的长辈。”   “呵。”   唐怀意笑了,甚是宽慰。   得人理解,总是幸事。且这理解他的人,将来也许是一家人,就更好了。   庭院内有引擎熄火的声音,管家看向从跑车上下来的人,一声惊讶:“这个时间,您怎么来了?”   来人没有回答,反手甩上车门,大步跨入玄关,直直走进餐厅找人。他显然是这栋别墅的熟人了,一路走来都轻车熟路。   这是唐辰睿的作风。   他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内,双方皆是一愣。   唐怀意倒是在意料之中,弦外之音地对他道:“来得这么快。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紧张你的未婚妻。”   唐辰睿没什么表情:“以后不要随便带她来这里。”   他一步上前,将向晚拉起来,顺势就要带她走。   向晚来了气。   与他之间的恩怨,好似比唐怀意之间的更严重。明明不是他做的,她恼的,恨的,不能原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   订婚男女间的情天恨海,一言难尽。   “放手。”   向晚冷言冷语:“跟你不熟。”   这副态度,连一旁的管家都惊讶,好似不理解在她身上前后出现的柔和与冰冷,情绪转换怎么也没个上下文衔接。   唐怀意倒是理解的,毕竟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了订婚男女间的分分合合。他看了一会儿,放心了。情根种了,怎么分都没关系,总有一个“合”在最后等着。   冷战半个月,唐辰睿情绪全无,拦腰抱起她就走。动作蛮横,态度嚣张,和“强抢”无误。向晚挣扎,却被抱得更紧,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令她大脑缺氧。   他将她绑上副驾驶,按下中控锁,锁死了车门。跑车一声轰鸣,疾驰而去,像极了跑车主人的心情,失而复得,难以平静。   开下山有很长一段山路。   深夜,下了雨,路更不好走。   车里的未婚男女一个开车,一个目不斜视看风景,自上车后谁都没有开过口,在共同努力下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   向晚想起方才唐怀意对她讲的心里话。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难免有一些紧张,又竭力不想让旁人看出来。所以我才说,唐辰睿的性格,对喜欢的人来说,就会是比较糟糕的样子了。”   问题就是,他那么糟糕,凭什么要让她去理解?她看起来像是能普度唐辰睿的人吗。   向晚看着窗外,心灰意冷。   到底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向晚开口:“下了盘山公路,到山脚处,就可以放我下来了,谢谢。”   唐辰睿从善如流:“好啊,你去哪里?”   “回宿舍。”   “好啊。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一起挤挤也可以。”   “……”   向晚闷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才回神:“什么叫一起挤挤?”   身旁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解释:“你不肯跟我回家,当然就只能我跟着你走。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婚妻小姐?”   “……”   谁说女人无理取闹令人头疼?唐辰睿无理取闹才是。   向晚涵养还是有的,任他在一旁胡说八道,她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完了,她也是真的有一点震惊的:他对她干了那么混账的事,怎么还好意思提未婚妻三个字?   “停车。”   她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撩得生了怒:“别跟着我。”   唐辰睿顺从地急刹车。   跑车性能一流,停在山道上。   向晚连看他一眼说句“再见”都觉得没必要,伸手去拉车门。拉了下,没拉开,再拉了下,还是没拉开。   她愠怒地转身:“唐辰睿!”   他存心要气死她,丝毫没有要解锁的意思,指指它道:“这车的锁定系统是指纹锁,没我的指纹解锁你开不了。”   唐辰睿显然低估了席向晚的反弹力度。   这人是从警校出来的,干的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不仅经常跟犯罪分子斗智,还经常斗勇。这就造成了席向晚性格中的矛盾性,对弱者,她心怀同情到无能的地步,但对强者,尤其是强权者,席向晚的抗争性一旦生起,上不封顶。   唐辰睿那句话一出来,席向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右臂就往跑车玻璃窗砸去。   “砰”地一声,惊心动魄,深山群鸟扑簌簌乱飞。   “席向晚!”   很少人能让唐辰睿大惊失色,席向晚是一个。他立刻将她拉近身,牢牢禁锢:“你疯了,你不心疼难道我也不心疼吗?”   向晚冷言冷语:“这么贵的车,你当然心疼。”   “……”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   鸡同鸭讲,考验耐心。   “席小姐,”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又低又狠:“上次对你做的事,我真的很想再对你做一遍……”   向晚用力挣,也挣不过他。   他按下按钮,一排座椅直直往后倒,他顺势将她抱了过来。两人一体,空间狭小,再没有距离可以阻碍他。   “这种车,报废了我也不心疼。”   深吻,他用足了力道:“除了你之外,你告诉我,我该去心疼谁。”   唐辰睿的情话是动人的,动作却是欠抽的。   向晚这才惊觉,她的那点力量在一个发狠的男人面前不堪一击。她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浑身不适了起来,一阵颤栗。他丝毫不肯松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动作更深入。她几乎是震惊了,这是一个多么“敢”的男人,得要有多大的自信、多张狂的势在必得,才能在她对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况下对她干出这样的事。   她咬伤了他的舌尖。   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吻技不熟练。血腥味迅速弥漫,他却更得寸进尺,动作越发不规矩,将她的毛衣拉下了肩头。裸露的双肩给了他绝好的视觉刺激,冷不防一口咬上。她一时不察,惊起本能反应,一声轻喘。这是盛情邀请,对已经动性的男人来说,理智灰飞烟灭。   唐辰睿气息不稳:“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几乎没怎么睡。你现在要我停下来,你也要我停止喜欢你吗?”   向晚不领情,兜头泼他一盆冷水:“占有一个人,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你好厉害啊,唐总监。”   “……”   唐辰睿想,再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像她这样,令他既想揍她又想抱她的了。他还在情感世界中流连忘返,她却已早早上了岸,等在出口处,给了他闷头一棍。她就是这么好意思对他下手的一个人。   “席向晚……”   他恶狠狠地,将她身上毛衣一把扯了下来。向晚把头一撇,一身骨气。她傲气起来是可以很高傲的,连眼神里都带着对他的齿冷:你除了会欺负未婚妻,还会什么?   唐辰睿语调一变,温柔如水:“……疼吗?”   “……”   向晚一愣。   等了半天没等来想象中的粗暴对待,等来了这么一句大反转,她接不住这场面,一时尴尬住了,似乎做任何反应都显得十分生硬。   唐辰睿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和他周旋?他身上有积累了三十年的资本家智慧。   坏人一边盘算,一边对她狠狠温柔,把温柔当武器:“上次走了,心里好后悔。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弄疼你。有一天在酒吧遇见你同事,他告诉我,你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时发生的事。他没讲太多,我也明白,你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讲完,我已经不想等了,只想见你。”   趁她没回神,他猛灌迷魂汤:“知道你在这里,就赶紧过来了。你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我怕这一屋子的人惊扰你。把你带回来,这样抱着,感觉才好一点。”   “……”   向晚招架不住,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了起来。   正派人应该怎样?应该在他抱她时就一把推开,就像那一天他伤害她时那样,同样地对他伤害过去,然后和他划清界限,再具体一点,分手、悔婚、彼此陌路,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呢?   她被他抱紧着,丢了斗志,心里一软,几乎要落泪:你怎么才来,我都痛了那么久。   唐辰睿是任何场合都习惯把话讲得很轻的那种人:无所谓这个、没关系那个。到了她这里,却狠狠地重了起来,要她这个、要她那个。她一面压惊一面感动,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若有似无的:“放开。”   唐辰睿就算是傻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信一个女孩子嘴里的这两个字。   “我不要放。”   他将声音注进她心里:“你那么容易,听了庄小姐几句话,就把我定性成了坏人。都被你骂成那样了,我现在不坏一坏,我好吃亏。”   “……”   向晚是一个不会撒娇的人,她以为唐辰睿也不会,这会儿她见识到了才明白,他不会?笑话,他简直不要太会。   她将他的头扶了扶,面对突然变弱的唐辰睿她总有种横不起来的气馁:“你好好说话啊,不要乱扣帽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那种变弱的气势忽地褪去一大半,低声道:“你以为我真不会难过啊?”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总觉得他厉害,会败给他。   他连哄人都讲策略和进退,有三十年人生沉淀下来的深邃和城府,他是一个“完成品”,再没有什么可以商量和改变的了。而她则应了那句话,“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她对他的不适大概就来自于此。   向晚淡淡问他:“那一天,你为什么不解释?庄雨丰说出唐盛的时候,你就应该猜得到,是你爸爸在背后做了主,插手了我们的公事,将我与她替换,让她出了任务。虽然后来庄雨丰负伤是意外,但前后关联唐盛总不能说毫无关系。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为什么要一力承担,让我讨厌你呢。”   他摸了摸她的脸:“让你讨厌我,也总比让你讨厌我爸爸、讨厌整个唐家来得好。”   向晚看着他。   唐辰睿笑了下,稍稍直起身体:“没错,我先前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庄小姐在说的时候,我也是懵的。但她说完,咬定是唐盛的意思,我就明白了,是我爸爸做的。他是有意的还是善意的,我不清楚,但我明白,不管是哪一种,对庄小姐来说都一样,没差的。对你来说,也一样。如果你讨厌了我爸爸,讨厌了唐盛,我怎么办。那时我就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你讨厌我,反正我已经够被你讨厌的了,再多一点也没关系,我会来哄、会来骗、会来抢,你再讨厌我也赶不走我的,我会一点点将你拉回来。”   “……”   前面听着还像人话,后面怎么听怎么鬼话连篇。   向晚无语:“你也知道你已经够被我讨厌的了啊?”   他耸耸肩,一脸破罐破摔的潇洒:“有席向桓在,我总不会是你心里最喜欢的那个。”   “……”   这家伙,好讨厌。自我解嘲的一句话,也能让她心生不忍。   她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以后,不准你这样说,”她有些反感:“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想着别人。我哥是我哥,你是你。我跟你之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说出最后那一句,她非常别扭,姿态是一半靠近、一半撤离。等她说完,也没从他唇边放下手,最后才察觉,慌忙撤回手,被他一把握住。   唐辰睿笑了,非常非常满足。   他低下头去吻她。   向晚打他:“我刚说了不讨厌你你就要让人重新讨厌。”   “无所谓,”他告诉她:“你讲这些,对我来说,够了。”   “……”   他想,如果爱人之间血淋淋的一次次冲突,能换来最后这一句真心话,那么他也值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一个人独自喜欢着另一个人,是很辛苦的。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每当他将她抱紧而她心里最喜欢的另有他人时,他就明白,感情这回事和死亡、毁灭一样,古老而又没差的。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向晚都没有见过庄雨丰。   她被派去外地,接手一项新的工作任务。办完事回来,关于庄雨丰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程亮用一句话概括形容了如今的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太厉害了。”   向晚很快就明白了“厉害”是什么意思。   高鸿鑫落网了。   而且,他是自首。   自首那一日,高鸿鑫穿一身粗衣布鞋,表情沉痛,态度后悔,和不久前还想跑路潜逃的高总判若两人。陪同他来的,正是庄雨丰。她穿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高级定制款裙装,在审讯室内沉静而又磊落地承认:“高总是来配合各位调查的,他对过去利用在复隆的职位向C城前副市长龚林海行贿的罪行感到了后悔和内疚。所以,今天,他来自首。”   一句话,将高鸿鑫推入火坑,以此为代价,一力保下了身后的复隆和朱苟鹭。   检方努力地想从高鸿鑫身上找到突破口。只要他肯,将背后主谋和复隆常年对龚林海之间的来往细节一一坦白,他的罪名就可从轻发落。但检方显然低估了庄雨丰的实力,她有底气将高鸿鑫送来受审,就有底气令他承受住各种诱惑和拷问。高鸿鑫像是被洗了脑,除了一力承担责任之外,再没有其他话可讲。最后他在审讯室内痛哭失声,反复说着因为自己财迷心窍,才利用自身在复隆的地位搭上了龚林海这条线;事情落到了这个地步,将复隆和朱总也无辜牵扯了进来,他感到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所以他要来自首,将一切讲清楚。   程亮走出审讯室,在走廊外遇见准备离开的庄雨丰。昔日盟友对视一眼,程亮对她笑笑:“你厉害啊。”   庄雨丰盈盈一笑:“如果,你是在评价我说服了高鸿鑫来自首,为公平和正义出了一份力,那么你这个评价我欣然接受。”   程亮收了笑容:“朱苟鹭开给你多少价码,让你这么为他卖命,不惜忘记你自己曾经也穿过我们这一身制服?”   庄雨丰也冷了神色:“程检察官,这里还是在检察厅,讲话要凭证据的。否则,我可以告你诽谤。”   程亮气结,转身就走,从此与她殊途。   庄雨丰在背后叫住他:“我和席向晚不一样。没有未婚夫在背后力撑,我们这样的人,当然只能靠自己。”   程亮后来遇见席向晚,告诉她这些事情时,把最后一句话省略了。倒是向晚先提了:“她有没有说,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害的?”   “……”   程亮看她一眼。   傻不愣登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却能这么聪明。   “不关你的事。”他站在她这一边:“她自己帮着复隆脱罪、作恶,还要拉上你做理由,这就是弱者行为。”   向晚心里有一句话,“也不能说全然无关吧”,但她只放在了心里,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放在心里的话最不好,挥之不去,认定了它有理。   周五傍晚,向晚去了一趟唐盛。   她甚少来这里,唐辰睿起床时对她软磨硬泡了一个早晨,要她傍晚过去。他今天会议排满,找他议事的下属排满一条街,大概率要住办公室。周末前一天,还要为工作牺牲,唐辰睿生无可恋,毫不犹豫要拉上未婚妻垫背。   向晚本来不肯。   这是位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同志,对糖衣炮弹和辣椒水有同样的抵抗力,她不肯起来他是一点也泡不动她的。但她一瞥,看见唐辰睿严重缺乏睡眠的样子,好可怜的一个人,勾得她同情心不断发酵,最后说了声“好”。   晚上九点,韩深送完关联方回公司,一边喊着“累死我了”,一边推门进入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看见眼前场景,韩特助被惊得收了声,松领带的左手也静止了,右手搭在门把上,不知该进该退。   ——唐辰睿和席向晚正席地而坐吃烤鸭。   还是向晚先看见他,对他热情招呼:“韩特助,这里,我买的烤鸭,一起吃啊。”   她和韩深还是挺熟的,源自唐辰睿让韩深替她写过好几份检讨书,以至于向晚每次看见韩深就浑身不自在,像欠了人家半条命。倒是韩深对她一直很友好,完全没有对她进行过任何智商方面的鄙视,只有对来自唐辰睿的深刻压榨表示过非常明显的不爽。   唐辰睿对他就没这么热情了,包着烤鸭,扫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当电灯泡吗?”。韩深一下来了气,本来想走的念头也飞了,踩着进行曲似地大踏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他俩身旁,不客气地道:“席地而坐吃烤鸭呀,太浪漫啦,我的最爱呀!”   唐辰睿:“……”   这盏大电灯泡,真欠揍。   韩深是真饿了,拿起面皮连包三块烤鸭,他也没什么忌口,葱蒜黄瓜都往里面包,三大块烤鸭下去吃得心满意足。向晚这烤鸭是从菜场买来的,做工难免粗糙,唐辰睿这个金贵的身子很难迎合这类大众口味,能陪着一起吃几块纯粹出于感情分,对比之下韩深就好多了,挑不挑都分个场合,像今晚这样他从中午十一点吃过饭之后一直忙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韩深对任何食物都不挑。   他吃得这么给面子,向晚自然更喜欢他一点,不自觉就向着他,给他多包了几块烤鸭:“韩特助,给你,我再给你拿杯水哦。”   “叫韩深啦!叫特助多见外呀!”   “好啊,韩深。”   “哈哈,以后我也叫你向晚啦,不叫席小姐了,大家都熟了。”   唐辰睿:“……”   眼前两人其乐融融,唐辰睿冷淡扫视韩深:我跟我未婚妻共度一个浪漫的办公室之夜,有你啥事?   韩深和他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回他一个笑。   到底还是自己老板,真惹毛了,可不好玩。韩深把向晚包的烤鸭让给他吃,自己规规矩矩地包自己要吃的那一份,随口和他聊公事:“布兰顿的交易所建得不错,欧洲管制少,对我们这个事持观望态度。我把你的意思告诉他了,不必做得太大,务必做到最安全。你说得对,最先进来的一批人最考虑的不是规模,而是资金安全。”   唐辰睿只是听,没表态。   韩深压低声音,转头对他道:“国内对这个事是严令禁止的,日本方面有序放开,韩国方面则引起了大争议,据说牵连进了青瓦台的态度,不仅是一个金融事件了,政客方面还有政治立场考虑。”   唐辰睿吃完一口烤鸭,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酱,吩咐了几句:“你告诉布兰顿,亚洲地区我们绝对不碰。不管有多大体量的潜在利益,我们一概放弃。”   “好,知道了。”   两个人正低头说着,瞥到向晚的样子,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唐辰睿问:“怎么了?”   向晚实诚:“你们说公事的时候,我是不是该避开?”   那些事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换一个懂行的人在这里,光凭唐辰睿和韩深方才的那几句对话,将听到的消息放出去,恐怕就会在市场上搅动不小的风浪。   韩深一时也住了口。   向晚提醒得对,这些事,被外人知道,岂止麻烦,简直性命攸关。   只有唐辰睿无所谓,替她解围:“没事,凭你的脑子,想听也听不懂。”   向晚:“……”   他还是不要给她解围了!   韩深一口烤鸭都被呛到,眼泪飙出来。向晚不理他们:“你们谈,我去看电视了。”   她起身,随手将电视打开。   卫星电视,语种频道一应俱全。向晚拿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按,冷不防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她调台的动作。   纽约,财经记者做着连线报道:“席氏重工总经理席向桓正式回应,将于本月底启程回国。席氏重工美国分部的业务近半年狂飙突进,在席氏整体陷入利润下滑之际扮演了单骑救主的白衣骑士角色,华尔街对分部执行人席向桓的举动分外关注……据悉,席向桓此次回国,还与其订婚有关……”   “……”   向晚听着,手里的遥控器掉落在地。   席向桓总是有那个本事,人在千里之外,也能用一则“订婚”传闻,听得她晃晃荡荡的。她在情感世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仿佛还没被前半生的情缘累死,还会时不时为他晃荡一下。   韩深推了推身旁的人,很是唏嘘:“朋友,后悔吗?让她开电视。”   唐辰睿面无表情。   拿在手里的面皮,被人捏成一团。   “席向晚。”   他连名带姓地叫,显然是不客气。   向晚回神,自知失态,弯腰捡起遥控器。一个动作,也能做半天,唐辰睿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飞出去了,还找不到回来的路。他倾身,去拉她的手,把一块烤鸭送入她口中。   向晚知道,从这块烤鸭吃完到结束的这段时间,就是她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她尽量吃得更慢一些,好让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更好一些。但她的语言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组织了半天,仍是干巴巴:“我都不知道,我哥哥要回来了啊……”   唐辰睿没接她的话。   他这人,小肚鸡肠得很,有关席向桓的一切话题,都别想他会接,就让场面冷死吧。   幸好还有韩深。   天性的乐观主义者,崇尚恋爱自由、男女平等。这会儿一屋子的气氛都被眼前一对未婚男女弄得阴冷冷的,韩深受不了了,顺口接了一句:“我知道啊。”   向晚抬头,瞪着他:“啊?”   韩深指指身旁的唐辰睿:“他也知道啊。”   向晚:“啊?!”   韩深飞速出卖自己老板:“之前在美国峰会上,席向桓就跟我们私下透露过,不久后他会回国。他倒是没提订婚的事,不过当时在圈子里都已经有风声传开了,大家私下也心照不宣。”   末了,还唯恐天下不乱,转头看向唐辰睿,加问了句:“席向桓不错的,懂得避嫌,那天不是还特地拜托你转告向晚的吗?你没说啊?”   向晚瞪着眼前这男人。   唐辰睿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声音凉飕飕:“忘记了。”   “……”   向晚一把抓住他的衬衫袖子:“哎你——!”   唐辰睿扫了一眼被她抓住的袖口。   那么紧张,手上的骨节都凸起了。他就是见不得她为了席向桓紧张,偏偏她屡教不改,惹他想犯罪。   “席向晚。”   他柔声开口:“在唐盛的地方,想跟我谈席向桓,咱们试试?”   “……”   这个音调、语气、态度一出来,韩深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大事不妙。   唐辰睿这人,人品很有疑点,有时怒起来,是生是死都是一副你看着办的态度,他反正不会放过你了。   “我……饱了。”   韩深丢下一句,迅速地起身跑了。   关上门,一瞬间,果不其然看见向晚被拉了过去。唐盛年轻的执行人欺压上她,手指探进了她的牛仔裤,在柔软的地毯上让她明白了在他的地方谈席向桓的后果。   韩深微微叹气。   动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动情劫。古往今来的教训还少么?五百年修炼,五百年成仙,一朝情动,天上地下都留不得,千年的功力都废了。   这么精明的一个唐辰睿,竟还是过不了一道情关。   C城沿海商贸,有一流的机场,全球商务人士聚集,步履匆匆。   凌晨两点,机场大厅灯火通明,一架从纽约飞往C城的波音飞机稳稳地落了地。VIP通道候客处,一位助理模样的人,恭候多时。看到一个身影,上前致意:“席先生,辛苦了,欢迎回国。”   席向桓一袭灰色衬衫,西服外套挽在臂弯,人比半年前更清瘦。男人拖着一个箱子,身边连助理都无,当通道口那声“席先生”的问候响起时,身旁人纷纷侧目,仿佛很难把这一个低调的男人和华尔街当红执行人联系在一起。   男人走出通道,与接机人擦身而过,吩咐道:“回去,我不用人接。”   年轻的助理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席先生,董事长特地吩咐……”   “有吩咐,那就在公事时间里谈。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我的私人时间,不谈这个。”   “不不,您误会了,董事长吩咐,您长途旅行辛苦了,让我务必接到您,送您回家好好休息。”   “想让我好好休息,那就不能听董事长的,要听我的。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   几句往来答话,高下立见。特助落后他一个步子,看了他一眼,心慌气短。这个男人似乎变了,而且,变了很多。一年前他去美国之前,和人打交道,不是这个调调。那时的席向桓很温和,比起自己的立场更善于为他人的立场着想。而眼前这人,显然已不是那样,他似乎对谁都硬得下心,一言一行毫不掩饰他的冷漠:我是我,你是你,别我们我们的。   他步伐很快,没有要等人的意思,特助在后面追他,见他已伸手拦计程车。   然而,他拦来的,却不是一辆计程车。   而是,一辆豪车。   黑色加长型轿车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稳稳地停在他面前。车窗玻璃清晰,倒映出他缺乏热情的脸。玻璃缓缓降下,现出后座一张妆容精致的妇人脸。   席氏重工董事会主席,他的母亲,席正惜女士,正淡漠地看着他。   他这趟美国之行走得好,走了一年回来,练就了和他母亲不相上下的冷漠。从这一点来讲,他们更像一对母子了。   席母开口:“去哪?”   “酒店,”席向桓没打算瞒:“在华悦洲际开了一间套房,包了半年,够我这段时间住的了。”   席母看着他:“有家不住,你倒是会烧钱。”   “赚来的,不花掉一点,也对不住自己,”他业绩在手,无所畏惧:“美国分部半年的营收,填补了总部一年的窟窿,还有盈余让年报看起来漂亮,令华尔街满意。我对自己好一点,有问题?”   席母被他激怒,握紧了手:“家里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   “您的好,我怕得很。”   他有心结,至今未解:“我很怕你会像对向晚那样,说着对她好,暗地里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把她卖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这件事。   席母眉头紧锁,看不明白他了:“你怎么就能肯定,向晚和唐辰睿在一起,不会幸福?”   席向桓冷笑:“至少我能肯定,你连选择的余地都没给过她。”   “那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年过知命之年,她却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了:“你答应同复隆朱苟鹭的掌上明珠订婚,这件事,我可没有逼过你。甚至朱总亲自来跟我谈时,我也推脱过,要看你的意思。”   他听了,没有回应,拖着行李箱走至后面一辆计程车前。   席母被他的忽略激怒了。   半生没有做过过激反应的女士,径自推门下了车,喊住他:“席向桓!”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钻进车后座,吩咐司机开车,摇下车窗对母亲轻描淡写交代:“我喜欢她,或者,我想攀上复隆这门交情。随您怎么想,我都可以。”   一个月后,席氏继承人与复隆掌上明珠订婚。   新闻横跨财经、娱乐两大版面,效果轰动。   向晚是章管家打电话告知她的,因是自家人,所以连请帖都免了。章管家一如既往,本分又客气,将她视作席家最熟悉的那一类客人,告诉她席向桓的订婚事宜,明确了订婚宴的时间、地点,请她务必前来参加,席家的人都很想念她。   向晚放下电话。   如果真正想念,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不肯亲自打。席母是这样,席向桓也是这样,他都不认她这个妹妹了吗。   唐辰睿那边就礼数周到多了,仿佛他才是席家的亲生仔。席母亲自去了一趟唐盛,与唐辰睿融洽会谈一小时,末了将席向桓的订婚宴请帖递给他,请他届时务必和向晚一同到场。   唐辰睿看了一眼订婚宴上的女方名字,笑着恭维了一句:“复隆朱总的掌上明珠?席先生眼光独到。”   “哪里,都是年轻人的事。”   到底是亲生儿子,这门亲事说起来,席母谦虚有限,摆一回阔:“朱总亲自上门对我提起的时候,我还很是意外过。但两个年轻人都同意,做长辈的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那是自然。”   晚上和向晚吃饭,自然也说了这事。向晚说得很少,唐辰睿则是根本没当回事。席向桓,复隆,无论哪一个,对唐盛都构不成威胁,两方联手都构不成。   他在心里猖狂得很,眼神扫了一眼向晚,猖狂的气焰灭了一大半。   好吧,在他未婚妻那里,他要打得过席向桓,三成把握都没有。   向晚洗着碗,被人一把握住了腰。   那人将她反身压在大理石桌面,语气不善:“席向晚。”   向晚头疼。   这是唐辰睿的老毛病了,隔一段时间就复发,治都没法治。   她顺着他:“又要干什么啊?”   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问她讨一个保证:“就算席向桓回来了,你也要答应我……”   “什么?”   “给我买烤鸭,还要陪我吃,不准给别人买,顺路也不行。”   “……”   向晚囧囧的。   罗森卡尔酒店,迎来一场空前盛大的订婚宴。   订婚宴主角:席向桓,朱聘婷。   媒体出动,阵势浩大。隔夜就在酒店内外架起长枪短炮,专人蹲守。订婚当日一早,席氏总部特助到场,下车后没有直奔内场忙订婚事宜,先给各路媒体每人送上一个红包,以及一份精美伴手礼。两者分量不轻,引起轰动。   有老练行家看出了今日这场订婚宴不一般,轻声议论道,这阵势,这场面,如果是出自席向桓之手,那当真和他从前低调的作风判若两人,大有比肩唐辰睿的意思。又有一位内行插话,哎,不对,唐辰睿在公事上作风犀利,但私人方面却十分低调,一年前和席向晚的订婚宴,也只在自家半山别墅的庭院里召开了一个私人宴会,一概谢绝媒体参加。谈话热闹起来,一位知情人低声透露,这场订婚宴,还说不准是谁的意思呢,复隆朱苟鹭可不是一个低调的人,这几年的狂妄也算是显山露水了,掌上明珠的订婚宴,他能允许席家低调吗?此话一出,随即引来众人一阵附和。   一场订婚宴,大幕未开,暗潮已然汹涌。   唐盛执行总监携未婚妻到场,引来当晚第一个高潮。   向晚亮相,一袭天蓝色长款礼服,细长缎带,盈盈纤腰。唐辰睿眼光绝佳,半个月前打电话给安怀宣,指定要这一款,把安怀宣为难了半晌。安氏早春巴黎线新款,全球限量,政要、名流排着队要。唐辰睿对他为难到底:你帮帮忙,替我拿一件呢。语气仿佛要他顺路去菜场拿一把菜。安怀宣郑重地告诉他,有点难,不一定拿得到。然而最后反驳他这句的,也是安怀宣自己。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唐辰睿开出的价码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这是一个精通游戏规则的生意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唐辰睿到场,暗潮涌动。   席正惜女士亲自迎接他。   侍者递上香槟,两人举杯示意,各自饮尽,彼此给彼此做足面子。席母又与向晚寒暄,近来可好,工作可忙,天气多变要注意身体。向晚一一答着,多半都是“哎、哎”地点头。末了,她又对席母道:“阿姨,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什么都比不上您的健康来得重要。”   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又缺乏表达技巧,在满堂奉承语中落尽下风。   只有唐辰睿明白,她的真心实意。   这几句话里,已经有她感恩席家九年的恩情,有她对席母视作“亲人”的私心,有她对席氏的长久祝愿。他知道,她对席家、对席氏,都有着那种“自己人”式的偏私。唐辰睿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这是一个多么吃亏的女孩子,不会表达,只会默默对人好,她爱的人一个个都是那么容易地辜负她。   宾客众多,有商界要人走来,要同席、唐二位寒暄。   向晚知趣,指了指一旁:“你先忙,我去吃东西。”   唐辰睿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好,我一会儿来找你。”   向晚瞪他,批评他放浪。浑然不知旁人艳羡,她已羡煞众人。   晚间七点,订婚宴男女主角齐齐亮相,将今晚气氛推向顶点。   踩着华丽地毯,一对璧人款款走来。   洋装、礼服,一对订婚男女,惊艳四方。朱娉婷挽着席向桓,眼中盈满爱意。仪式、礼成,换装后二人再次入场,与宾客寒暄。席母一反平日冷淡,笑容满面。朱苟鹭则放得开多了,拍着席向桓的肩大声笑:“向桓啊,将来就是一家人啦。”   向晚站在一旁,拿着一杯香槟,没有过去打扰他。   天南地北,地北天南,人要去那么多地方,已经够累了。却还总贪心,想去一去一些人的心里,哪怕是短短的一时也好。曾经她也是这样,也总想着,若有一日去不到他心里,会有多难过。这一刻,她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那些想去他心里的愿望已经那么淡了,似乎被他忘却、旁观他的幸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有人过来,与她并肩站着。   唐辰睿不怀好意:“伤心吗?最喜欢的哥哥订婚了哦。”   “……”   向晚呛了一下,被他拍着背。   她瞪着他:“我说你啊,一天不找茬就像一天没吃饭是吧?”   “是啊,”他得寸进尺,与她谈情:“我就是见不惯你把他当自己人来宝贝的样子。”   “……”   得唐盛执行总监的醋,多少人艳羡不来。   向晚被他气笑,骂他一句:“小气鬼。”   两人像小孩,躲在角落,你打我闹,浑然不知已被有心人看得一清二楚。   席向桓神色冰冷,同样被朱聘婷看在眼里。   四角局,死角局,听名字就危险。   朱聘婷与他认识两年,总有一种错觉,他变得厉害。此番回来,感觉更甚。从前她觉得他温暖,而今她却觉得,他越来越像那一类高门富贵之家出来的男人了,叩他心里的门要小心,动作小了他听不见,动作大了他会不耐烦,有时厌恶得狠了,会把这叩心门的人都除去。朱聘婷看着他,有些彷徨。她的心意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有她越来越不知他的心。   她伸手,挽住未婚夫的左臂,柔声对他道:“酒喝得有些晕,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唐辰睿人贵事忙,躲不开的人情世故。向晚见他抽不开身,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放下香槟出去透气。唐辰睿冲她眨眼,随即恢复人模人样,斯文正经地和人谈公事。   “闷骚……”   向晚笑,转身出去。   月色正好,酒店庭院不负盛名,花树遍地,月影绰绰。饶是席向晚这个没什么诗意的人,也在脑中闪过“清幽、宁静”之类的词。   晚春初夏,一片好花,庭院内花香幽静,令人身心愉快。向晚走了一会儿,提着裙摆。礼服是长款,裙摆拖地,都觉心痛,纵然不懂行,她也猜得出价格不菲。她漫无目的,享受宁静,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争吵。   是席向桓与朱聘婷。   从向晚这个方位,其实看不清人影。他们所在的暗处实在太好了,旁有高树,前有岩石,再往后就是音乐池,池塘中喷泉汩汩,流水清澈,且有一定深度,养着诸多品种珍稀鱼类。高树遮掩了人影,音乐混淆了人声,若非她对席向桓的身影太熟悉,她简直要从执法人员的专业角度评价一句:避人耳目,这个地点选得有眼光。   向晚看了一会儿,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   这一对刚订婚的男女正在剧烈争吵。   双方显然都有意将事态控制在两人知晓的范围内,刻意压低了声音,朱聘婷握紧的左手挡在胸前,控制着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席向桓站在她对面,月光下拖着一道笔直的暗影,清楚地现出了他的冷漠之姿。这种冷漠,几乎让席向晚打了个冷噤。   她印象中的席向桓,不该是这样的。   他爱夜读佛书,读僧人的清苦生活,心里总不免一阵凄凉。有一次他读书,她陪在旁边写作业,他与她闲聊讲,评价他人生活凄凉不免言重,那就说寂寞好了。那时的席向桓就已不似富贵之家的公子那般,喜好住大屋、吃鲍参,他骨子里看不惯那些,他是有他的清贵之气的。   向晚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席向桓,心里一紧。   她天机浅,种了欲望,情意总没有归宿。   碰上了席向桓,一份感情总还会没来由地晃荡,总希望他好,不要出事。甚至不惜破一切戒律,好似冰可以为火,火可以不热。说是“爱情”都不免是俗了,她单单就是想“对他好”。中国人讲一个“缘”字,又讲因果,她和席向桓之间大概就是这样了,因为他曾经对她好,所以她现在也想那样做。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他皱一皱眉,她就已经先不快乐了。   向晚敛了敛神。   探究他人秘密终归不好,她无意看见太多,举步欲走。   不远处那两人的争吵突然变凶。   朱娉婷近身缠住他,惹他反感,他将她扶至手臂的距离之外,朱娉婷不死心,再次紧紧缠上来。席向桓终于不耐烦,将她推开,却不料用力过猛,让未婚妻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朱聘婷是今日主角,脚穿限量款高跟鞋,鞋面着碎钻,本就是只能得人宠爱的娇贵之身,哪里禁受得住冰冷对待。她禁不住岩石地面的重心不稳,眼看就要绊倒,直直摔落身后池塘。   旁边一道暗影忽然窜出,身手英俊,及时救场。   “小心!”   向晚撕了裙摆,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她抬腿,高高跃起后从地上滑行过去,将一段不短的路紧缩到了两三秒,正好滑至朱娉婷倒下的方位。朱聘婷摔在她身上,被向晚一把抱住,她用力将身上小姐推向席向桓。   席向桓已经回神,眼底震惊,但动作已不含糊,牢牢抱住了未婚妻。他焦急去看向晚,只听见了一声落水声。方才及时救场的人被反作用力甩向了池塘,地上已空无一人。 第六章   C h a p t e r  0 6   天命所制,苦大于乐   朱苟鹭等了一晚,见准了机会,终于在侍者端香槟给唐辰睿的时候找到了个空,同他单独面对面。   朱总笑眯眯地。四下无人,除去客套,连一声“唐总监”都免了:“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唐辰睿兵来将挡:“令千金高贵典雅,席向桓风度翩翩,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朱总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意外什么?”   朱苟鹭哈哈一笑,明人不说暗话:“你和席家以订婚之名成了关联方,我和席家今后怕是也要步唐总监后尘了。先前一直想跟你合作,唐总监却不肯赏脸。将来在席家董事会上,唐总监怕是再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了。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这个圈子就这么大,除开一件合作还有另外的合作,大家总要见面的嘛。”   唐辰睿抬手,喝了一口香槟,没有纠正他话里的错误。   他不是以订婚之名和席家成为关联方,他是存了心,借着成为席家关联方的机会,要挟来了一个未婚妻。   不过仔细想想,他这种行径,和朱苟鹭比起来,也光明磊落不到哪里去。幸好他未婚妻人笨心善,不跟他计较,否则换一个心狠的,睡他身边恐怕都会对他下毒手。   朱苟鹭仍在讲:“订完婚,复隆战略入股席家的合作也会提上议程了,席董事长和席向桓都表示欢迎。席家董事会的席位就这么多,唐总监,到时候,可别说我不近人情,欺负你呀……”   他兀自滔滔不绝说着,表情回味,看唐辰睿刀枪匹马能威风到几时。门口跑来几位侍者,急急跑向席正惜女士,迅速汇报:“席向晚小姐落水了,席向桓先生和朱聘婷小姐也都在……”   声音很低,仍是被唐辰睿听去了一清二楚。   男人扔下朱苟鹭,把手中香槟顺势递给侍者,快步往外走。   “……”   朱苟鹭陡然被抛下,一脸懵。回神后才发现,他方才那一堆威胁恐吓外加炫耀宣战,唐辰睿统统没听进去。   一生以搏命为乐的复隆掌权人捏紧了手里的酒杯,看着唐盛执行总监的背影,眼神阴鹜:“唐辰睿,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向晚浮出水面,呛了好几口水。   水池中的珍贵名品鱼被惊扰,哗啦哗啦游成一团。向晚觉得这一晚的自己很荣幸,身穿华服,跌入水中,这叫什么?这才叫丑小鸭变美人鱼。她水性不差,跌入水底时隔着厚厚一层水,都能听见席向桓焦急喊她的声音,向晚忙不迭游了上来,探出水面大口呼吸,脑袋还没上来左手先伸出了水面,比了个“OK”的动作。   “我没事,我OK的啊。”   一个成年人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陡然落水,动静不可谓不大。酒店侍者、保安都受过严格训练,一切以顾客至上,当即紧急出动,毛毯、热茶、救援工具一应俱全,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一涌而来。   向晚一听这阵势就知道要糟。   动静太大了,把一桩本来就见不得光的事弄得更是疑点重重。身穿华服的客人们跟着侍者涌了过来,一见这场面,各个化身为娱乐记者,非亲生兄妹加一个未婚妻,八卦头条都没这么精彩。向晚声音高了三度,先发制人:“哥,你和朱小姐玩情调真会挑地方啊!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一声不响地玩亲热,我不小心撞见被吓得落水……哥你赔我礼服啊。”   三两句解释,众人一愣,继而哄笑。   月光下,席向桓手抱未婚妻,朱娉婷依偎在他怀里,脸色绯红,旁人根本不知这潮红的脸色是方才与他争执的结果,只当她害羞,有情饮水饱。   只有一个人没有笑。   向晚在人群中看见唐辰睿的脸色,就知骗不过他。   他神色冷峻,步伐很稳,拿出了唐盛执行总监的气场走过来,哄闹的人群自动为他开道。席向桓俯下身要去拉向晚,被他一把挡开。他屈膝半跪,伸手相扶,向晚不敢不从。左手放入他掌心,他猛地用力,将她从水中抱上来。被他抱紧的一刹那,她没来由就对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他听了,低声讲一句,“不需要”。向晚看他一眼,心里有些紧张。他这个样子,仿佛理解成豁达、记恨、无动于衷,都可以。   他将她拦腰抱在怀里,交代一旁侍者将车开过来,又打电话给韩深让医生赶去家里等,她被撞进水池,又泡了这么久,难免身体有伤。短短两三分钟内,事情已经交代清楚,这是做事的好手,习惯处理意外。向晚看在眼里,这么厉害的男人,还对她上了心,她到底是最大受益人。   席向桓将干毛毯搭在她身上:“我等下过去看她。”   “席向桓,你搞搞清楚。”   今晚唐辰睿算是忍够了,不打算再对这一家子头脑不清楚的男男女女客气:“你的未婚妻是站着的那一位,不是我怀里这一位。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该替向晚想一想。照理说,你也是个有脑子的,连这点都没想清楚,你订什么婚?”   一整晚,两个人各怀心事。   最后,连家庭医生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确了诊,开了药,说了些“多休息,多喝热水”,拎起医药箱就告辞了。   唐辰睿送走医生,折返回屋。   向晚正在吃药。   这是个干什么事都默不作声的女孩子。默不作声地救人,默不作声地落水,最后躺在这里,默不作声地吃药受罪。   唐辰睿心里的肝火,以极其隐秘的姿态,一点一点升了起来。   他忽然走过去,夺过她手里的水杯放在一旁,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副东西,“咔嚓”一声拷在了她手上。   “……”   一副手铐,将她似犯人模样结结实实地拷住了。   向晚惊呆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朋友送的,一直都有。”   “……”   向晚再次惊呆了。   她低头去看这副手铐,才发现和平时执法人员用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正拷在她手上的这副,有点挑逗,有点不正经,看久了会让人觉得……面红耳赤。   她抬头瞪他:“唐辰睿!你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双手环胸,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慢条斯理地给了她答案:“当然不是你们执法人员办案用的。是适合我跟你之间用的,多么适合的道具,玩变态游戏……”   向晚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什么神经病朋友会送他这个啊!   还真有。   唐辰睿没说谎,这副手铐真是朋友送的,霍善送的。   任何人,对霍善初初相识,都会对此人满是好感:很少饮酒,基本不抽烟;反对战争,支持和平;尤其遵守交通,违章记录为零,如果不开车要走路,一个人站在半夜无人的马路口,也会耐心等待红灯跳绿灯后再举步向前走。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掌控着澳门全岛的夜场份额,拥有的心腹干将都是“要你命三千”的类型。你说他是好,是坏?   那晚唐辰睿喝酒,霍善亲自下场陪,末了见他有微醉迹象,出于对他受情伤的同情心理,随手送了他这份小礼物。霍善话说得很温和,旁人听了却寒毛一竖:“跟未婚妻吵架?没关系,好好谈么,没办法好好谈,那就好好拷住她么……”   唐辰睿那时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他不好这口,床品很正常,拿回来了也随手将它扔进了抽屉,从没想着用。但这一刻,他不得不佩服他未婚妻的本事,总有办法将他的底线一次次向后移,一次次想同她一起尝试人生新体验。   他俯下身,将她被拷住的双手高高举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摸了摸拷住她的这副手铐,来者不善:“说说,刚才你和席向桓,在酒店庭院里究竟干了什么?”   战争是成就名将最好的时机,每一位后来的名将在战场上都有使自己扬名立万的一套。商场如战场,唐辰睿在业内被称为“唐盛第一杀将”,自然有他的道理。   向晚没和这个人在正面战场上直接对抗过,严重缺乏经验,含糊道:“没干什么啊。”   唐辰睿:“……”   席向晚是个接受过正统警校教育的人,场下强调纪律、服从,场上号召流血、拼命,做事讲究“一是一、二是二”,“说谎”和“含糊”这两件事对她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然而现在为了一个席向桓,她却把两件不可接受的事都做全了,可见席向桓在她心里的地位不是普通的高,那是相当的高。   “不说是吧?”   唐辰睿笑笑:“行啊。”   他出其不意,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条锁链,“咔嚓”一声就锁了她两条腿。   向晚已经不震惊了,她是想报警了:“你那个朋友到底送了你多少变态的礼物?!”   唐辰睿“呵呵”了一声,两手一摊:“这不是他送的,是我看见网上打折时凑单买的。”   火烧屁股了,向晚还忍不住开了个小差:“你还会网购?”   “啊,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他不介意抽空跟她谈谈心:“拉斯维加斯那地方的玩法太厉害,总得提前适应一下。不过我对那些兴趣不大,买了也从来没用过,你是第一个。”   他脸上带着点“你很荣幸”的表情,向晚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顿起。   “唐辰睿,我数一二三,放开我。”   “一、二、三,我替你数完了。”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意思是“我不放,你能拿我怎么样?”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   对唐辰睿,向晚一向拿得出“鸡不和狗斗”的风度让着他。但这种欠揍的公子哥,总有办法将矛盾升级,就应该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   向晚直直盯着他,语气平静,最后通牒:“你真的不放?”   唐辰睿罩住她,冷笑,伸手去解她的衣襟,火上浇油:“不放。不止不放,还要对你这样那样……”   话音未落,只听得“咔、咔”两声,向晚手上的手铐、脚上的锁链在同一时间被齐声震断。   唐辰睿的表情相当精彩,看着他的未婚妻看得一脸匪夷所思。没等他回神,席向晚就已经反客为主,抬脚一跃,将断成两截的锁链反绑住了他的双手。拿犯人,她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不将眼前这人当成高高在上的唐盛执行人,她想怎么拿他就能怎么拿他。   “唐总监,奉劝你一句,以后少买这种情趣用品,”席检察官将人死死拷在身下:“想玩这个,去找别人,我不奉陪。”   唐辰睿笑笑。   他不紧不慢地,奉送上一句评价:“你厉害啊,做了我这么久的未婚妻,还想着让我找别人。”   “……”   向晚被他这个无事寻非的笑容弄得一阵不适,下意识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他双手被缚,也比不上心里伤心:“席向桓订婚,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还可以为了他落水。知不知道我刚才担心你什么?担心你冷,担心你摔伤,担心你被水呛着,担心你们引起的骚乱会全由你承担,担心你会为了席向桓的名誉不惜把自己推出去,担心你无端端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人群聚拢中,他不是来得最快的那一个,却是对她最好的那一个。   弯下腰,单膝跪地,将她从水里一把拦腰抱起来,远离是非之地。开车到家,他也没让她下地走一步,对她说了句“我抱你”,拦腰就将她一路抱上了楼。   公主抱,及时救场,多诗意,古典骑士行为。   向晚升起些负罪感,意志动摇:“今晚那些事……是我不对,给你添麻烦了。”   “没所谓。”   唐辰睿声音很淡,令她猜不透他是心灰意冷、不想理会、还是真的无所谓:“我一早就明白,救了你还被你弄伤,你心里老早就是没我的。”   向晚被他惊了一下,急忙放开他,握起他的手腕,细细去看:“我弄伤你了吗?哪里疼?”   话未完,来人一个反手,欺压上她。对方充分吸取方才轻敌的教训,扯下领带绑住她双手。向晚挣了半天,徒劳无功,抬眼去看,欠揍的公子哥正双手环胸意犹未尽地盯着她。   “席检察官,真意外,以退为进这一招对你还真是百试不爽……”   “唐辰睿你!”   他俯下身,卷土重来,全无弱者姿态,一口咬上她敏感的锁骨。她一声轻喘,顺着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从她的脖颈处一路向下,用牙齿将她的睡衣纽扣一一咬开,当她的胸前肌肤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时,唐辰睿知道这一局,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赢了。   “早就跟你说过了,我这个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他一点一点,解开衬衫纽扣。肌肤相亲,一夜风流至此开始。唐辰睿决定了今晚要做个坏人,并且要坏得非常彻底:“席小姐,我救了你,还被你反咬了一口,这笔账我们怎么算?今晚一次?不行的,太便宜你了。呐,我这个人很公平的,你刚才绑了我多久,我就要听你求饶多久……”   一夜缠绵,代价巨大,席向晚毫无意外地病倒了。   医生坐在床沿,看着体温计摇头:“三十八度六,来势汹汹啊。这样,我再给她开点药。不要随便挂水,我看得出来她身体底子不错,能扛过去。”   唐辰睿站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扛得过去呢?”   “哦,你知道她扛不过去还这样对她?”   医生跟唐辰睿有点交情,讲话没那么多顾虑。席向晚颈项、手臂上的吻痕骗不了人,是个男人见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况医生。   医生似笑非笑,看着眼前这位始作俑者:“昨晚我就对你讲过了,她落水后就有点伤风的症状,注意休息和保暖。你不搞她,本来可以息事宁人,结果你就是忍不住搞了人家,你现在怪谁?”   唐辰睿笔直立正听训,一脸理亏。   昨晚他是昏了头,一半被她气的,一半被她撩的。这又气又撩的结果就是他完全失了控,拉着她一同堕落,酣战到最后,被子衣服掉了一地。   大白天,良心道德都回来了。   送走医生,唐辰睿打电话给韩深,要旷工。韩特助犹如当头一棍,冲他吼“不行不行!”。韩深是个老实人,一紧张就丧失辩论能力,翻来覆去就剩下一句话,“你不来不行的!真的不行的!”。这世上所有男人最听不得的就是“你不行”,唐辰睿直接挂了电话。   倒是高小姐登门拜访了一次。   向晚高烧未退,昏昏沉沉地睡。唐盛董事局主席的心腹大将看她一眼,也不免心有戚戚焉。落到唐辰睿手里,他爱不爱都会很辛苦。   高小姐把手里的礼盒放下,告诉唐辰睿:“是会长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他怎么知道席向晚出事了?”   “呵,昨晚动静那么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高小姐冲他嫣然一笑:“这个圈子里,传得最快的就是这种事了。况且还涉及到席家、复隆、唐盛将来的合作和竞争,会长虽然不问事了,但该知道的一件都不会少。”   “也对。”   唐辰睿点点头:“他手里有多少人,不用说我也明白。”   “比不得你啊,”她偏头看他,饶有兴味:“你有多少人,外界谁都看不明白,连会长也是。”   唐辰睿一笑,眼风带艳。   两人私交不错,唐辰睿亲自送她出去。高小姐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脚步,压低声音对他道:“有空多去看看会长,他身体真的不太好,尤其这两年。心脏动了手术也不能再动了,医生嘱咐他静养,话是没错,但也要‘心’真正静得下来才可以。你始终不肯原谅他,他心病犹在。”   人有了心病,就渡不好百岁。纵有明珠在掌,亦赏不得。   祸已酿成,一句话脱口,一桩事脱手,多少结局就都定了,古来多少人败在了骑虎难下四个字上。唐辰睿失笑,要他原谅,谈何容易。   “高爽,”他唤了她一声,以朋友的身份:“今天我们不谈这个。”   高小姐看他一眼,心里透亮。   “好吧,”一个年轻女孩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分寸:“如今你是执行人,你说了算。”   送她离开,关门的一瞬间,客厅的古董钟指向一个准点,“咚”地响了一声。西洋的钟声单是召集的意思,中国的钟声就不是,有一道思省在里面,晨昏与暮霭,多少人就在这钟声里参悟一生。   男人返回客厅,看了会儿桌上的礼盒,终究什么也没说,走过去顺手将礼盒丢入了垃圾桶。   唐辰睿陪了向晚一整夜。   久不生病的人,一旦倒下,来势汹汹。她一整晚都睡不好,一身虚汗。唐辰睿拿冰水浸透毛巾,弄干后擦拭她高热的脸。睡到半夜她又好似渴,他起身去客厅倒了一杯温水,返回房间将她抱起来,喂她喝掉三分之一。向晚喝完水,倒头又要睡,他扶她睡下去。   又拿了毛巾过来,俯下身,听见她一声模糊的呓语:“哥,不要吵架……”   唐辰睿抚上她额头的手顿住,停了半晌,收回了手。   男人坐在床沿,静静看她。   这个女孩子,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她“笨”,相处之后会觉得岂止是笨,简直是无可救药。她也不想改,简单、无趣又执着,可是无端端又让人觉得这也不是不好。后来,唐辰睿才明白,凡是天成的人和物没有不好的,起先你不喜欢只是因为你不习惯。好似中国的筷子、黑白的围棋、寥寥几个字的古诗,都是简易到一开始就令人无所适从,沉下去了你才会明白,这才是最好的,最简易中才生得出天下承平。   多可惜,这是很久以后的唐辰睿才会懂的,也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一晚,他守了她一整夜,好似江河两岸的两个人。他看着她在彼岸,为别人伤心,他过不去,在对岸同样为她伤心。   隔日,唐辰睿抽身暂离。   韩深亲自开车来接,一通电话打给他,寥寥几个字,逼得唐辰睿无法不面对:席氏和复隆忽然宣布召开临时董事会,有一项重大议案需要各位董事过审。   韩深开着车,提醒他:“连议案具体的内容都不肯提前透露,只说是为了公平,在会议上再揭晓。连临时董事会的时间也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到最后一刻才告诉唐盛的,打你个措手不及的意思很明显了。来者不善啊,唐辰睿。”   男人坐在后座,喝着一瓶纯净水。可怜他照顾未婚妻一晚没睡,连早饭都没吃,就着凉水吃吐司。喝掉半瓶水放下,唐辰睿无所谓的声音响起来:“董事会还能做什么,能玩的就那么几种游戏,不是人多了利益不够分,就是派系多了分不均。”   韩深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替他捏一把汗:“席向桓这次联手的可是复隆,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了。”   唐辰睿笑笑:“没有复隆,也会有其他人。一方要做掉另一方,联手谁都一样,没差的。”   韩深腹诽他:“你也知道你在人家那里的形象这么反面的啊?”   唐辰睿意味深长:“你帮哪边的呀?”(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韩特助“哈哈”大笑,大敌当前,难得他还有这份闲情,真不愧是唐辰睿。   席氏重工第一会议室。   唐盛年轻的执行总监信步走入,一会议室的人抬头,投去注目礼。   韩深后背一凉,这是弹劾的架势,恐怕早已谋划多时。唐辰睿拉开座位,入座。对面是席向桓和朱苟鹭,会议主位上坐着席正惜女士。到了这个层次的人,座位安排是很有讲究的,谁是谁的人,一看就明白了。   还是朱苟鹭先笑着开了口,聊的不是别的,是家常:“唐总监,前几日席小姐在订婚宴上落了水,后来还好吧?”   “多谢关心,无恙。”   “哪里,我关心是应该的嘛,”朱总态度憨厚,憨厚一向是他最好的伪装:“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唐辰睿不置可否,场面上的话不当真。   没想到有人比他更不当真。   这个人就是席向桓。   席氏总经理突兀地开口:“所谓一家人,还是要等唐总监和我们家向晚结婚后才算的。如今变数这么多,难说的。”   唐辰睿投过去一眼,眼风很艳:“变数?”   席向桓手里一份资料,在桌上推出一道漂亮的直线,有备而来:“既然当日唐总监执意要公私不分,把向晚的订婚事宜和你对席氏的战略合作做成因果关系,那么现在就不得不谈一下你对席氏战略合作之后一无是处的表现了。我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但唐总监既然得了利,该负的责任也总该负一负才对。”   席向桓一个手势,特助打开投影。   冗长的PPT演示开始。   一份堪称精英式的总结,负责演讲的特助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从数据、图片、市场反应、行业意见等多个维度详细说明了与唐盛开启战略合作之后席氏重工的平平表现,尤其当一条缓慢下滑的股价线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这次演讲已经成了对唐辰睿单方面的弹劾。   朱苟鹭局外人似地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地感叹:“唐盛对股价的影响力有目共睹,唐总监又是玩这个市场的好手,席氏却搞成这样,不应该啊。”   特助及时补充:“若非席总经理这一年在美国救火,使分部的业绩弥补了总部的缺失,席氏的股价表现会更不堪设想。”   言下之意就是:唐辰睿,有你没你都一样。   被弹劾的唐辰睿还听得下去,一旁的韩深听不下去了。   “你们是要做股价,还是做公司?”   韩深老实性子,也被强词夺理的逼宫惹火:“这一年来,没有唐盛的第三方保证,席氏重工能接到像样的大工程?工程越大,唐盛的担保责任就越重。相对的,大工程的工期普遍都要三至五年,有时甚至长达十几年,短期内对股价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这是常识。唐盛存心要做股价,方法有的是,但唐盛宁可牺牲短期利益,也要力保席氏的长远发展,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当初唐盛进来时对你们做过的承诺,席氏的经营权,唐盛绝不插手。席董事长,相信你也明白,这个世界上的资方,一旦进来,能有多少给出不干预经营的保证?唐盛给了贵方最大限度的自由,换句话说,这笔买卖单从唐盛的角度而言,根本就是一笔亏本买卖。”   席正惜董事长从方才一开始就呈作壁上观的态度,模棱两可的意味很明显。   事实上,没有人比她更犹豫不决的了。   她的犹豫不决来自于两个人,一个是席向桓,一个是朱苟鹭。席向桓这一趟美国之行走得绝,回来后简直脱胎换骨,用心狠手辣来形容不过分,但席母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席氏迟早要他来接手,曾经的席向桓太多情,顾虑那个犹豫这个,她一直希望他能改,如今他真的改了,改得让她都措手不及,有时甚至连她都觉得他心狠得有些过了。从内心深处讲,她是认同唐辰睿入主席氏以来的所有做法的,要钱,他给钱,要经营权完整,他给你完整的经营权。韩深方才讲得对,当今世界上具备如此体量的资方,已经没有哪个人再能像唐辰睿对席氏这样做到如此大度的了。席董事长看得出来,唐辰睿对席氏没有夺取之心,就像席向桓心里那根刺一样,席母相信,唐辰睿从始至终都意不在席氏,而是在席向晚。帮一把席氏,不过是情分。   而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席向桓的第一个大动作,竟然就是联手了复隆。在朱苟鹭和唐辰睿之间,席董事长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境地。朱苟鹭当然不会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但唐辰睿难道就会是什么好人?向晚本就不是席家的亲生女儿,再亲也只是收养关系,哪天席向晚恨起席家来,对唐辰睿吹一吹枕边风,难道还能指望他偏帮席家?唐辰睿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多少人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她绝不想做下一个。为这样一个外人,和亲生儿子过不去,席董事长权衡之下认为:不值得。   既然被韩深点到名,那么她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笑着开口:“唐盛这一年来对席氏的心意,我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席氏的股价诉求,我作为董事长,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是不是?”   话音未落,一声意外打断她。   唐辰睿抬手敲了敲桌子,快人快语:“简单做个决定好了,有什么条件,提。”   席董事长脸上挂不住,还想打个圆场:“唐总监,您言重了。”   “戏演了这么长时间,演戏的人不累,我看戏都累了。”   唐辰睿笑笑,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子上。他向来做事爽快,尤其是和不喜欢的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我意不在席氏,帮一把,是情分。如今席先生要我退出董事席,也不是不可以,但唐盛为了席氏砸下去的,我也不会不要。你提得出让我没有退路的条件,我这一席董事位,立刻奉还。唐盛从此退出席氏,不再瓜葛。”   席向桓从善如流:“朱总,说说你的提案吧。”   朱苟鹭改了下坐姿,挺直了背。   终于轮到他出场,他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这会儿直奔主题:“我当然知道唐盛对席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远利益,但就像席董事长说的,短期的股价诉求,席氏方面也不是没有。如果复隆进来,能为席氏既做到谋取长远利益,又满足短期的股价诉求,那么唐总监即便是退出董事会,也能退得心服口服了,是不是?当然,我知道做股价有很多种技术手段,比如最简单的回购,你放心,这些办法我都不会用,我用得可是堂堂正正、让投资人看得见复隆联手席氏决心的方法。呵,我是正经生意人嘛,你们年轻人那些资本手段我们这种老人家是玩不来的。”   韩深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仿佛理想国一样的纸上谈兵,这一屋子的人竟还会当真?竟然还把这个当成是击退唐盛的筹码?当所有人傻的吗。   唐辰睿纹丝不动。   唐辰睿技高一筹的地方就在于,不是他没有动怒,而是他能时时克制和纠正自己的怒意。   这会儿听了朱苟鹭一席话,他从容应对:“好啊,那么就等着朱总和席先生的这一个联手了。”   朱苟鹭对唐辰睿这个态度很是郁闷,他想象中对方该有的暴跳如雷、恼羞成怒、破罐破摔,唐辰睿是一个都没有。在朱苟鹭看来,他和席向桓联手给唐辰睿设了这么一个绊子,是很猥琐的一件事,谁想到唐辰睿不仅不反驳反而从善如流看他表演,这就让他有种被人反将了一军的不爽了。   要说朱苟鹭这些年在商界混不过唐辰睿,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他这个人除了喜欢阴你害你,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他这些阴招害招又都伤不到唐辰睿,唐辰睿的谈判功底是一绝,处上风时滴水不漏,处下风时反将一军,和唐辰睿做过谈判桌对手的人往往下一次见了面都会绕道走,坚决避免再次和他在谈判桌上相见。   双方打平,唐辰睿没兴趣再搅和,起身准备走,被席向桓叫住了:“等一下。”   唐辰睿站在会议桌旁,等着他的表演。   席向桓从容开口:“唐总监,我提醒你一下,一旦你输了,退出席氏董事局,也就意味着你和席家从此无关。你和向晚的婚约,到时候,席家是不会承认的……”   韩深心里一惊。   逼唐辰睿什么不好,要逼他这个。   “砰”,一掌拍在桌子上,会议室一声巨响,举座皆惊。   唐辰睿全然没有了方才还肯给面子的礼貌,整个人煞气滔天。他双手撑在会议桌上,微微俯下身,杀人和调情都是同一副面孔。   再开口,已是杀气毕露:“别说席向晚和你不是亲兄妹,就算是,我唐辰睿房里的人和事,也轮得到你席向桓插手?”   傍晚,向晚醒来。   头晕了一会儿,这是感冒和睡太多的后遗症。   到底身体底子不错,等那一阵晕眩过去,清醒多了。打开壁灯,床头柜上放着一张薄薄的便签纸。她拿起来看,唐辰睿的英挺字迹映入眼帘:醒了记得测体温,我有事,尽快回。   短短几个字,向晚看了会儿,微微笑了下。   没有女孩子抵抗得了一手好字带来的喜欢,何况这一手好字里还有对她的心意。   入夜,唐辰睿回到家,看到席向晚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客厅里没有开灯,她省电。勤俭节约这个价值观也不知是从她几岁开始有的,一路如影随形,跟到她现在。他发现她这个人一旦形成什么价值观,就会将之供成圣意去履行,二十六岁的少女活出了六十二岁老人才会有的古朴。   唐辰睿靠在客厅的桌旁,歪歪斜斜,看着厨房里的那一小片灯火。   席向晚身上有种很矛盾的气质,就好比她在执行任务时总拿得出一股“要你命”的狠劲,也毫不妨碍她在私人时间里散发着做什么都不经心的咸鱼态度。唐辰睿一度怀疑她有都市人症候群,俗称“社交障碍症”,后来发现她不是有一点障碍,她是障碍大的去了,每次他找她聊天时她那一副“这次一定得聊好”的表情就能看出她真的很尽力了,但仍然改变不了聊不到五分钟就能把场面聊死的结果。   这会儿看得出来,她是放松的。她一个人在家时总是放松的,捣鼓捣鼓厨房,等在锅旁等水开顺便发一会儿呆。唐辰睿对女人向来抱有“要按她的行为意志去宠”的态度,可是遇到席向晚这样的,他还真有点无从宠起的感觉,她的行为意志就是离他远一点,这个他怎么也办不到。   他矛盾地看了她一会儿,当视线焦点聚拢在她从锅里端出来的一个小盅上时,唐辰睿瞬间回神了。   男人冷不防走过去,没什么情绪地问:“你从哪儿拿来的这个?”   突然响起的男声把向晚吓了一跳,险些端不稳。这家伙,风度欠佳,甚至希望她立刻没拿稳摔了手里的东西。向晚指指一旁的垃圾桶:“品质这么好的血燕,你连拆都不拆就扔了,过分了吧?”   唐辰睿渐渐升起些烦躁:“所以,我扔了,你就捡,我不想要,你就要。席向晚,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和我对着干?”   “豪门恩怨、父子心结、十年不解、因果轮回。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还能给你讲几个不那么隐晦的。”   “……”   这个闷葫芦,口才突然变利索,都把他惊到了,不知该夸还是骂。   他朝她抬抬下巴:“你查我?”   “你还用得着查啊?你那么有名。”   “等等,我确定下,你这是在损我吗?”   “嗯哼,有一点。”   “……”   像是没损够,席向晚好整以暇,仰头把刚煮好的血燕一口气喝了。唐辰睿这才闻到了些米酒的味道,他看了她一眼,真有她的,用米酒煮燕窝。真是酒壮怂人胆,一碗米酒燕窝下肚,她放肆了不少。   放下碗,她懒懒的,摆明了“不想跟你吵”的态度:“你家的事,你不想说,我以前不会问,以后也不会问。但我好歹还是个检察官,还是会有判断力的。你和会长之间彼此见面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很多事会长宁可依赖高小姐也不愿麻烦你,而你又为什么连他托高小姐送来的礼物都不愿收,连拆都不拆就扔了,这些你不说,我也会自己想。我想明白了你还要我装糊涂,呐,这你就强人所难了啊。”   唐辰睿双手环胸,看她一眼。未婚妻一顿好口才,他折服。   气氛重新冷下来,都有点累。当众拆穿人家私事,总不算君子所为,席向晚自知理亏,一声不吭转身去洗碗,用流水声遮掩了两人之间忽然而来的沉默。   洗好碗,唐辰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书房里灯光一地,想来他是进了书房。刚吵完一回合,两人共处一室也不适合,向晚推了移门去阳台,浇花铲土,打算跟花花草草耗一晚上。   时间渐晚,夜凉如水。   她也不知自己在外坐了多久,一件外套被人披在了她身上。   唐辰睿清冷的声音重又响起:“身体刚好,这么不爱惜自己。”   席向晚以执法人员的专业性判断了下他这句话里的温柔成分偏多,数落成分偏少,她当即调整了下态度,也不像刚才那样硬碰硬了,语气软下来:“还好,我种菜呢。”   说完,不忘挥了挥手里拿着的一棵青菜。   她不挥还好,一挥就露馅了。她方才心不在焉,毫无心情,什么在种菜根本是在破坏,一棵青菜被她拿在手里,叶子碎得不像话。唐辰睿连拆穿都懒得,在她身边坐下来,也不说话,拿个小铲子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铲土。   席向晚赶紧把手里的青菜顺着他铲好的坑种下去。   他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要像这样,先找点事干,让两双手都忙起来,才有力气好好谈一谈。有事做就不会说错话,或者说错了也不要紧,手里忙的事会让错误也显得不那么要命。   “我爸爸他……对不起我妈。”   “……”   向晚手一抖,手里正种下的青菜咕噜噜往旁边一倒。   唐辰睿眼明手快,适时扶住,继续铲了几下土,把菜种好了。   席向晚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就想,这是多么好的谈话方式啊,没了这颗菜、这把铲,他俩谈起这么恢弘又隐秘的话题来该是多么尴尬啊。   “哦……”   她低沉地接了一个感叹词,怕感情表达不够还特地拖长了尾音,显示沉痛之情。   “席向晚,”唐辰睿不冷不热:“你刚才是故意压低声音了来显示你很沉痛吗?”   “……”   情侣间当众这么不给面子,还行不行了。   席向晚缕直了脖子,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不低沉的声音,问:“会长是怎么对不住夫人了?”   “为了唐盛的利益。”   夜风中,一把好嗓音。   经年往事,落不下一个句号:“很多年前,唐盛有过一次危机。就像所有的金融危机那样,很少爆发,总会爆发,一旦爆发,就是堤毁人亡。唐盛失去公众信任,差一点点,就挺不过来了。后来,有一个人,想出了一个近乎天才的构想,让公众重新拾起了对唐盛的信任。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我爸爸唐怀意。也正是这一个构想,彻底牺牲了我母亲。”   他像是需要缓一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感情深得不像话。   席向晚从来不知道,他爱一个人也会爱成这样子,隐忍又热烈,痛苦又自虐。   “我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嗯,非常、非常善良。她从少年期起就做了很多慈善,并且大部分都是不为人知的。你知道吗,这世上做慈善的人,并不都是好人。有些人是为了作秀,有些人是因为信仰,希望这辈子的功德积得多一点,乞求下辈子能过得更风光一点。但我母亲不是,她哪一种都不是,她就是见不得人苦难,能帮一个是一个,她也不希望别人知晓,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早已经明白像她这样富贵之家的人,一旦被媒体缠上,很多事都会变味。但她没有想到,最后仍是有一个人没有放过她,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人还会是她的枕边人。”   “我爸爸下了一步好棋,他说服我母亲,利用慈善事业挽回了唐盛的公众形象。我爸爸早年在美国很多年,政商两界都人脉非常,他耳濡目染,手段非常人所能想,他最终是用了政客的方法挽救了唐盛。他将我母亲推向了公众面前,往后我母亲的每一次慈善行为都成为了表演,这还不止,我爸爸精通媒体之道,懂得媒体改天命的玩法,他一点一点将我母亲昔日的慈善事迹透露给媒体,就是为了利用我母亲的形象重塑唐盛的形象。而他真的就成功了,外界震惊于唐盛还有我母亲这样一位善良的董事局会长夫人存在,也感动于我母亲数十年来造就的辉煌却不为人知。唐盛就靠着我母亲,一力挽回了局面。”   “但我母亲,从此也被媒体毁了。外界的声望、媒体的追踪、唐盛的需要、我爸爸的默许,都不允许她再停下来。她就这样每天活在了公众的镜头审视之下,扑面而来的还有质疑、冷漠、评论、娱乐。我母亲一生本分,本性自持又羞涩,多次在重压之下对我爸爸坦诚,她做不了,也不想再做了,但我爸爸却没有同意。他不逼迫她,他只恳求她,再帮唐盛一把,也再帮他一把。他是多么厉害的人啊,知道我母亲面对‘求求你’这样的词是一点都拒绝不了的,还会对他升起怜惜和同情,就这么无限期同意了。最后,我母亲是活生生被累死的……她为了配合唐盛作秀,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奔走在最苦最累的地方,连突发心脏病也是在镜头前……她真的帮唐盛帮到了最后,连‘死’都成了唐盛挽回声誉巅峰的工具。”   他转头,看着她,没有恨也没有爱:“你说,我和会长,还有和解的可能吗?”   “……”   席向晚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冷过。   身上披着他的西服外套,也忍不住心上冷得发抖。   她想,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故事,豪门恩怨不都是出轨、第三者、私生子之类的感情纠纷吗?怎么到了这里,会什么都不剩,只有一个让人听了落泪的悲剧。   唐辰睿脸色偏白,似幽灵,染一丝性感,那是一种经历过大伤害的苍白。她看着他就想,怎么会有人把痛苦和伤害表达得这样好?她一介局外人,单是听了方才一席话,已经颤抖起来了。他身为局中人,目睹了父亲兵不血刃的残忍,目睹了母亲善良隐忍的牺牲,最后有死有伤,这让少年期的男孩怎么承受得了。   忽然地,她抱住他。   从他肩膀搂过去,将他整个人环在胸膛。她不够高,不够大,搂得他很紧。这样的姿势不会舒服,她都担心他会呼吸困难。他任她搂,沉默又顺从。   “席向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哭,”唐辰睿笑笑:“这个时候要是你哭了,说怜惜我什么的,我会很难办的。连追女孩子,都要用我妈的故事,我妈地下知道了都会看不起我。”   “……”   向晚愣了下,被他逗笑。   这家伙,真有他的,悲喜剧都能连着演,也不给个广告时间让人缓一缓情绪。   “你给我听了你的故事,我也回报你一个,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她放开他,这时候,他俩不靠种菜打掩护,也能聊得很好了。   向晚唇角一翘,问他:“听过席向晴这个名字吗?”   唐辰睿从善如流:“嗯,听过。”   “……”   向晚一噎,像是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才。   她匪夷所思地看他:“我没给你讲过她,难道我哥还给你讲过这个?”   “怎么可能,”唐辰睿脸不红气不喘:“我查的。”   “什么你……你还查过席向晴?”   “啊,当初我都打算要跟你订婚了,怎么可能登门打一场无准备之仗。你母亲过世得早,你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在你十五岁那年,你父亲接受了来自席家的一份委托,任职席向晴、也就是席向桓亲生妹妹的心理医生。席家看中你父亲早年留洋取得的心理学成就,开出不菲条件,唯一的要求就是将当时心理出现问题、对社会有危险倾向的席向晴拉回正轨。你父亲接手席向晴的心理工作后,一切都很顺利,席向晴的症断书也日趋正常。但谁也没有想到,两年后她和你父亲一起失了踪。席家认为对你有责任,决定收留你,这些年也没放弃过对他们两个人的寻找。”   他问:“我说得对不对?”   “……”   席向晚木着眼神看着他。   这家伙,真是一点发挥的机会都不给她留。她家那么大一个悲剧,到了他那里,仿佛百度查了一页网页就总结到位了。   她哽着脖子,干干地问他:“你该不会顺带暗中也在查他俩的下落吧?”   “这个,不会。”   唐辰睿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摆出一张“你怎么能那么想我?”的脸:“毕竟是你的私事,不经过你的同意,我怎么可能动手。你放心,我道德感很强的。”   “……”   真好意思夸。   “席向晴和我爸爸失踪之后,关于他们‘私奔’的传言从未停止过。但我知道,我爸爸没有,他是不可能那样做的。在现在这个世界谈‘君子之道’似乎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很多人追逐利益、权利,但总还有一些人不求这个,我爸爸就是。他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连从小对我的期待也是,他说希望将来我能给人一种感觉,旧时候的人称为‘林下风’,女生也能出落得很君子。”   唐辰睿听着,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靠得很近,她只要抬头就能吻到他,但谁都没有进一步的想法。她的手,粗糙又磊落,唐辰睿摩挲着,想起方才那一个感觉,“林下风”,她是真的有。   他忽然开口:“你想找到他们两个人吗,需要我插手吗?”   向晚摇摇头。   “以前,很想,现在……只想靠自己。”她声音幽幽,目光悠远,有一种成熟的处世之道在里面:“血亲之间会有一种感应,旁人进不来。该不该找,怎样去找,都好似有一种感觉牵引着我。这些年,我从来没有一天不想他,他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微微一笑,转头对他道:“以前我以为,想到爸爸会哭;但后来,我想到他的时候是会微笑的。”   人间无神撑,无佛渡,全靠自己努力去挣一条活路。   人活着,为天命所制,苦大于乐,可怜。但仍有人会苦中作乐,最好的满足都是大苦中来的,比如你已经不在了,而我单单是想起你就能笑起来。   唐辰睿反手搂她进怀。   他想说什么,被她截住了口。   她淡淡道:“你对会长,如果你恨他,可以让你开心一点,那么你就继续恨他;但如果,这并不能让你结束痛苦,那么不妨换一条路走。原谅、和解、谈一谈,外人看来是会长得利了,其实并不是,你自己好过最重要。这些话,我随便讲讲,听不听,在你。”   唐辰睿沉默着,没说话。   他紧紧搂着她,就像搂住了一条慈悲之道。   临近年末,席向晚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唐辰睿自不必说。   身为唐盛现任执行总监,唐辰睿的动向向来是媒体、研究机构追逐的目标。席向晚在翻过几本商业周刊、财经评论之后,才发现原来唐辰睿是个这么有价值的宝,任何表态甚至暗示都能成为圈内外人点评、分析、深究的来源。席向晚睡前合上周刊,单手靠在脑后地想,男人,究竟是个什么物种,人前可以像模像样地谈家国天下,关起房门只剩下荤荤腥腥。   席向桓也很忙。   和复隆联手之后的席向桓风生水起,经手的项目都具大开大合之势,仿佛一夜之间将前半生的温和与犹豫都撇干净了,剩下的这个席向桓,遇到什么,杀什么,活脱脱一个商界老手。   朱苟鹭也很忙。   他是个惯会摆场子的,干什么事都把场面功夫都做足。和席氏联手之后,朱老板一天都没闲着,搞政商洽谈、见媒体、跑峰会,把“要把席氏搞好”的决心表得响当当。可政商和媒体没一个是好糊弄的,朱老板嘴炮放得快,利益却打点得十分不到位,人家自然观望的多,真心伸手的少。所以尽管朱老板忙得一头汗,席氏股价也依旧很不给面子地呈一潭死水状。   年关将近,社会治安也成了重中之重。   警校同学聚会,奋战在公检法一线的昔日同窗叙旧,举杯换盏间聊起近日局势,才知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C城连环爆炸未遂案竟然是真的。炸弹皆是自制,手法粗糙,威力却惊人,大有外行人豁出命的架势。唯一庆幸的是,炸弹皆被放置在尚未完工或刚刚完工的基建项目上,远离闹市,在城郊野外,已发生的两起也都以失败告终,自制炸弹因质量欠缺而未引爆。有目击者拍下现场照片上传至网络,引起舆论哗然,官方紧急成立专案组,锁定嫌疑人,立下军令状在最短时间内破案。   嫌疑人姓郑,全名郑家全,七年前来C城务工的外来务工人员。有前科,罪名是“扰乱社会治安罪”。曾经在基建工地以安装队工人的身份劳动,一脚踩空从工地二楼直直掉落。命大,人没事,一条左手却被跟着砸下来的钢筋砸断了,意外发生后获得了一笔赔偿。但郑家全不服,要求十倍赔偿款,这个数额谁也做不了主,最后闹到法庭,法庭驳回上诉。当天,郑家全手持刀具闯法院,声称先要砍了法官。被拘留几日后放出来,仍不悔改,对“手拿刀具威胁人”这件事越发上瘾,试图绑架法官正在上中学的女儿,被逮了个正着,这下子就真被起诉、入了狱。   距离郑家全出狱至今,已有两年之久。据称,狱中表现颇为良好,无暴力倾向,放出来两年也安安分分,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干得销声匿迹。当警方通过线索追查到他时,当事警员都匪夷所思:原本以为这是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好案例,没想到这个人对自毁前程就这么执着?   警方雷霆出动,全力追捕郑家全,还是晚了。   郑家全引爆了第三次放置的炸弹。   这一次,炸弹爆炸,他成功了,用的是最惨烈也最百无一失的方法:将自己当成了引线,全身绑满炸弹,在一个郊外的基建工地完成了灰飞烟灭的过程。   全国震惊。   政界领导和公安迅速到位,全力勘察现场,现场情况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在爆炸的破坏性威力之下,在建工程硬是扛住了巨大的冲击,仅有底部距离爆炸源最近的地方被炸毁,以其余着力点之力扛住了上层建筑。整座基建不仅没有塌方迹象,反而在破坏性事件面前展现出了过硬的制造水平和安防水平。一条横幅标语挂在基建周围,“生产再忙,安全不忘”,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货真价实。   这还不止。   紧邻基建工地,就是临时搭建的安装队员工宿舍。   当公安人员一路把警车开成了火箭到达现场之前,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基建塌方了顶多就是钱的事,员工宿舍要是塌方还得了!这就是几十条人命的事了!   然而,到了现场,过硬的中国制造质量再次震撼了各位的心。   临时员工宿舍安然无恙,仅有距离爆炸点最近的两间宿舍墙体被震毁,屋顶依然坚挺地没倒!四名安装队员工受轻伤,无一人受重伤,更无一人死亡。消息一出,在场的领导、同志集体震撼了啊。   这是什么样的制造水平!   这还能叫制造吗,这是良心啊同志们!   勘察现场的领导紧紧握着刚刚闯过生死一线的安装队工人的手,掷地有声地问:“同志们,你们告诉我,这是哪家企业的建筑工程?”   工人们一把破嗓此时豪迈得划破了长空:“席氏重工!” 第七章   C h a p t e r  0 7   君子受累,处夷险如一   半夜,席向桓被电话铃声吵醒。   看了看屏幕,凌晨三点十二分。   他略微有些昏沉,接起电话,被特助告知,席氏重工基建项目现场发生爆炸案件。席向桓脑子里“嗡”地一声,本能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翻身下床穿了衣服就走。   席向桓飞车去现场,脑子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能想的就那么两个字:完了、完了。   这他妈就是飞来横祸好不好!   郑家全的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在电话里听特助说起嫌疑人情况时,席向桓还本分老实地想了下此人是否曾隶属席氏重工工作过,因为先前有被亏待的经历所以报复。但听特助讲完后席向桓连火都不知该往哪里发了,郑家全和席氏重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先前亏待他的也是别家公司,那公司亏心事干多了早就遭了报应倒闭了,但郑家全断了一条手臂后似乎是和所有重工企业结下了仇,前两次也分别挑了本市顶尖的两家重工企业基建工地,都失败了,这一次挑了席氏重工,炸成了!   席向桓沉痛又悲催:他是要有多倒霉才能摊上这种事。   然而就当席向桓怀着悲催的心情风驰电掣地赶到现场时,却被接下来英雄般的待遇搞懵了。   现场负责人一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欣慰至极,高度赞扬:“你们的工程质量,了不起啊!”   席向桓感受着双手上下三次被人紧握的力道,就知道这是标准的领导握法。他心中了悟,眼前这人在政界的位分绝对不低,围绕在他身边不断汇报着现场情况的各路人马也证实了席向桓的猜测。   但他现在的心思实在不在拍马屁这块,略略和领导握过手之后,说了声“失陪”,大踏步走向员工区域。席向桓叫来了项目现场的总工程师,厉声问:“死伤情况?”   总工程师一甩脑门上的汗,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大声回答:“席总!五个工人轻伤,无重伤,无死亡。”   “送医院了没有?”   “已经送了。”   “等下我过去看一趟,医药费席氏重工负责。”   “好!”总工程师胸中一暖,表情还没来得及暖满三秒,立刻又苦了脸:“席总,工程算是遭大难了。万幸的是没塌,但底部基础遭到了毁损,工程能不能做下去,要看检测过后的应力变化,校核强度能不能达到标准。但说实话,依我的经验,这种情况多半是没办法靠加固弥补了,很可能……很可能整个工程项目要推倒重建。”   总工程师说完这句话,周围几个席氏重工项目负责人皆沉默。   “推倒重建”四个字,在他们眼里就跟宣判死刑没什么两样,以席氏重工现在的现金流情况,最多能判个死缓。不做,意味着投标反悔,在行业内的信誉将一夜扫地;做,意味着巨亏,一样死路一条。   成仁成佞,都在席向桓的一念之间。   当事人却表现出了超常的承受力。   “如果,检测结果也支持方才的结论,那么,”男人顿了顿,继而抬头看了一眼在场每个人,加重了语气:“我们就推倒重建。”   席氏重工年轻的总经理选择了成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媒体记者拍了个正着。以一杆笔走天下的首席记者自认见惯了人鬼蛇神,也被今晚这一幕深深震撼。媒体人似乎从不远处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中看见了一种久违的“入世”感,高如号令天下,低如舍身向死,他都入世入得那么好,不落风骨。   资深媒体做事自然和小年轻不一样,明白这一行做事不仅要讲究真相,更要讲究风向。遂立刻向一旁在场的政界领导请示:“您看这件事?”   报,还是不报;如果报,能报到哪种程度?   毕竟,这样一桩恶性大案,一旦开了口子见报,公众如潮水般的反应是可以想见的。   领导也是个有魄力的,似乎也有一部分被席氏重工和席向桓的表现打动了,大手一挥做了指示:“报,完完本本地报,真真实实地报。”   “好!”   隔日,新闻出街,“席氏重工基建项目现场发生爆炸案”的头版头条刷遍了大街小巷。媒体报导、专家点评、业内预测,将“席氏重工”推向风口浪尖。与其他意外性事件不同的是,席氏重工的这次意外事件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一片惨烈。分析师只认钱不认人,负责跟踪席氏重工的各位研究员们连夜赶写了一份份报告,如雪片般发至公众面前:席氏重工一旦推倒重建,将损失数十亿。   股价应声而跌。   席正惜女士被这飞来横祸击倒,血压出现问题被紧急送进了医院,险险保住一命。席董事长不在,席氏重工就只剩下了席向桓。大难当前,席向桓掌舵之下的席氏重工表现出了和母亲掌权时截然不同的风格。这就是一个老实人的窝,与前任董事长强调“流血、牺牲”不同的是,现任最高长官的席向桓反复强调的是“本分、良心”,底下人自然跟着照做,于是股价应声跌得更惨烈了。   两天后,一篇深度报导横空出世,正是出自当晚目睹了爆炸案一线情况的知名报刊首席记者之手。   首席记者主笔,功力了得。   媒体人看问题,自然和资本圈分析师不一样。分析师都是抛开良心做事的主,天灾人祸对他们来说都能用“黑天鹅”三个字形容,落脚点永远都只在利益二字,其他旁的别的情感因素对他们常年历练而成的铁石心肠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但媒体人不一样。   中国的媒体人向来是最奉行理想主义的一类人,他们追求真相和公义,也追求人性和良心。一个人做到首席记者,那就更不一样了,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是那一种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须力挽些狂澜的战将。   一篇深度报导,将当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公之于众:席氏重工是如何单凭质量二字一力顶住了恶性意外事件的伤害,又是如何一肩承担起一线员工的生命重托;席氏重工年轻的总经理,更是如何在明知前方死路一条的情况下,仍然选择道义成仁的。   来迟的真相,掀起了更壮阔的舆论声势。   人们既震撼,又感动。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个“道”是什么,千百年来,谁说得明白。席向桓用不辩驳只成仁的方式向所有人告知了他的“道”,他信这个,夕死可矣。   汹涌的声势一夜间如潮水般涌向席氏重工。   连寻常老百姓都纷纷跑向席氏重工的项目现场,鲜花礼物堆满一地,用无声的方式感谢过硬的基建质量一力扛住了这方圆百里的百姓安全,没有让爆炸事件让这里血流成河。   股价是最反应人心的,在声势浩大的应援之下,席氏重工股价绝地反击,上演了一出人性战胜资本的漂亮反击战。甚至有人在投资者峰会上号召,要人人出一份力,共同让席氏重工这样的良心企业度过难关。   中国十四亿人口,信心永远比黄金重要。   这一条硬道理,又一次被证明是对的。   唐辰睿第五次打电话给席向晚,电话终于接通。尚未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向晚的声音匆匆传来:“我现在很忙,一会儿打给你。”   这句话唐辰睿已经听了整整一周。   从席氏重工发生爆炸案意外开始,席向晚的电话就开始处于难以接听的状态。偶尔一两次接起来,也是匆匆别过,只说一会儿打给他,但唐辰睿始终没有等到过她的“一会儿”。后来他明白了,她心里挂了家人,再没有位置给他了。   席家出事当晚,席向晚就回去了席家。幸而有她,席董事长被击倒送医院,席向晚临危不乱,当席向桓一大早从项目现场赶至医院,被医生告知席正惜女士已脱离危险期,幸好有席向晚小姐及时送来。   席向桓走过去,和向晚紧紧拥抱。   两个人,单用一个动作,就将骨血融合的亲人之姿表达得那样好。   后来那一晚,两个人在病房客厅的沙发上并排挨着睡了一晚。席向桓环着她的肩膀,她就那样靠在他左肩,聊着项目现场发生的种种,再聊到向晚送席母来医院后发生的一切,聊着聊着,向晚就那样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哥,没事的”,席向桓楞了下,半晌之后,仿佛汲取了莫大的能量,用力反握住她的手,低声“嗯”了一声。两人都以为,公司危难,母亲急病,这将会是一个难以熬过去的夜晚,最后却都伴着浅浅的呼吸,一夜安睡。   这天下的避苦之道终于还有一条留给了我们,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朱苟鹭可高兴坏了。   席氏重工股价暴跌的那几天,朱老板心如死灰,原本以为和唐辰睿的对赌输定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认一回衰的准备,没想到几天后,竟然迎来股价的绝地反击!股价在手,天下我有。朱老板腰板又挺直了,鉴于席向桓此刻一定毫无心情去和唐辰睿硬碰硬,那么这件事他这个合伙人就代劳了。朱老板一通电话打到了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接电话的是韩深,朱老板大度地表示无妨。韩深是唐辰睿的心腹,这个电话谁接都一样。朱老板快人快语,直言相告:和唐盛的对赌结果即将分晓,还请唐总监明示一二。   老实人韩深气得手抖。   唐辰睿却一反常态,接到韩深电话时也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告诉韩特助“一星期后去公司”,任性地玩起了消极怠工。   电话不接,敲门不开,韩深简直不想认他这个老板。唐辰睿身上总有种散漫的气质,无论是唐盛还是执行总监,对他而言兴趣都不大,会坐在家族企业最高执行人的位子上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给他已故母亲的几分薄面。韩深常常觉得,哪天唐辰睿脑筋短路起来,很可能会撂担子不干。可是韩深万万没想到,这一天还真就来了。   唐辰睿将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三天,书房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散落着各种资料,隐约能看见资料上“席氏重工”四个字样。男人坐在屏幕后的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重复三个动作,点击、放大、关闭,立体投影页一幅幅地移到他面前。他目光冰冷,似有杀心。看得越久,杀心越重。   三天后的傍晚,唐盛年轻的执行人出现在了一栋别墅的庭院外。   这栋别墅依山傍海,白色建筑群掩映在群山绿荫之下,精致绝伦。通往别墅的山道从山脚处就被标志为“私人区域”,唐辰睿亲自开车,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可见是这家的熟人了。黑色跑车在庭院外缓缓停下,男人熄灭引擎,抬头扫了一眼庭院门牌。独一无二的玫瑰家徽雕刻其上,诉说着属于“唐家”的四海八方。   庭院门开,走出一人,正是府邸管家。   管家姓李,唐家上下称他一声“李叔”。李叔在唐家十二年,唐家现任掌权人对他有过一个评价,做事稳,做人沉,用着很放心。一句话,撑起了李叔在唐家的地位。李叔活到这个岁数,最明白的就是在唐家该做什么、怎么做。有一类人的手腕和心性,几乎是没有边界的,唐家现任掌权人就属于这类人。   李叔笑脸迎客,微微一鞠:“唐总监,等您多时了。”   唐辰睿反手推上车门,一笑:“唐易好大的架子,连迎一下客人都不肯呐。”   李叔笑意不减:“易少陪着我们夫人呢。”   “……”   唐辰睿扶了扶额,意料之中。跟着李叔走进庭院,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一盆狗粮即将扑面而来。   唐易一点也没让他失望。   这对夫妻很有意思,才吃过晚饭,就抱着小朋友进了卧室。回想当年唐易单身那会儿玩得疯起来的样子,唐辰睿幽幽地想,那会儿可真没看出来,唐易这家伙身上竟然还有死宅的气质。   主卧室内,纪以宁正抱着快要一岁的唐允痕小朋友讲故事。小朋友正处于好奇的年纪,一双肉肉的小手抓住她胸前的纽扣不放,将她的领口衣襟拉得低低的。纪以宁是宠惯了他的,索性双手一抱,又哄了他一会儿。   一旁有人看不过去了。   唐易默不作声地,左臂一伸,将小朋友肉嘟嘟的小手一点点从纽扣上拿开。   他语气不善:“唐允痕,你可以啊,不声不响地会解人家衣服了。”   “……”   纪以宁无语极了。   她转头看他:“你这个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唐易看了她一眼,柔情万种,又盯了小朋友一眼,把小朋友吓得直往妈妈怀里躲。纪以宁不忍心了,她常常见不惯他这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换一个人。唐家上下惧他已久,现在连唐允痕小朋友都本能地惧父。   纪以宁将小朋友抱向他,偏头一笑:“这是爸爸的衬衫纽扣。”   唐易的衬衫纽扣很特别,雕刻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四瓣玫瑰的下方有玉石镶嵌。小朋友正处于喜欢抓握的阶段,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爸爸,肉呼呼的小手伸出来,抓到了面前的纽扣怎么也不肯放。这还是一个尚未懂得珍惜名品的小朋友,抓住了纽扣还咬了两口,在爸爸价值不菲的衬衫上留下一滩口水渍。   纪以宁难得地有兴致:“你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你,那么,允痕呢?”   唐易一笑。   他合上手里正在看的文件,丢在一旁,从她手中抱过小朋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对儿子教起了旁门左道的东西:“呐,男人解人衣服要这样动才对……”   “……”   纪以宁根本跟不上他时刻在欲望边缘的疯狂试探。   他握着小朋友肉肉的小手,若有似无地解开了三颗衬衫纽扣,领口大敞。他做惯了坏人,偏头对纪以宁道:“他解开的,你负责灭。”   “……”   纪以宁脸上迅速泛起潮红,将小朋友抱过来:“你不要乱教允痕,我不和你说了。”   兴致刚被撩起来,怎么舍得放手。坏人长臂一捞,将人抱近身,刚要喊人将唐允痕这个小灯泡抱走,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噗噗”闷笑。笑声实在憋不住,唐辰睿那张欠揍的脸出现在了房门口。   “嗨,”偷看人家隐私,唐总监毫无良知,满脸写着意犹未尽:“你们真是太让我羡慕了。”   唐辰睿跟着唐易走进书房的时候,情绪还没从方才那盆大号狗粮中缓过来。   纪以宁抱着肉嘟嘟的唐允痕,被唐易撩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看都是男人的终极梦想。唐辰睿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沙发里,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发自内心地羡慕:“你们怎么能这么让我羡慕?怎么能?”   “唐辰睿。”   唐易不咸不淡地叫了他一声,警告意味浓重。   “OK,OK。”   唐总监向来是聪明人,唐易的便宜还是不要想着多占的好。他解开衣领的两粒纽扣,笑笑:“好歹给倒杯水啊,朋友。纪以宁怕冷你就把家里温度搞那么高,热死我。”   唐易走到一边,给他倒了杯威士忌,又拿了冰桶过来,放到他面前:“你自己加。”   唐辰睿真就没客气,放了三块冰块,抬手一晃,一饮而尽。   唐易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开门见山:“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等唐辰睿开口,男人又将手边的一整瓶威士忌顺着大理石桌面移至他面前,声音清冷:“不用兜圈子了,有话直说。你向来不爱喝这个,什么心事能重得让唐总监连喝酒都不挑了?”   唐辰睿眼神一挑,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透明酒杯。   就在方才那一个动作中,唐辰睿完成了从怔楞到反应的过程。他笑了笑,放下酒杯:“你厉害啊,倒一杯酒来试我。”   唐易不可置否:“没办法,你这个人太难搞。”   对面的唐总监被他这吹捧逗乐了,“哈哈”了一声,笑声未落,手里“啪”地一声,一张照片已经被推至唐易面前。唐辰睿再开口,已全无笑意:“你帮我,查这个人。”   唐易视线一扫,给出评价:“这么有名的人,上下皆知,你要我查什么?”   “查上下都不知道的事,查瞒天过海的事,查肮脏卑鄙的事。”   闻言,连唐易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唐辰睿是一个鲜少外露情绪的人,尤其当敌我双方实力不明的时候。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除此之外,他更像是一个享受情调的公子哥,当他露出杀手模样的时候,前后时间总是算到最短的那一刻,一摸案上杯盏,热酒尚温。像今晚这样没头没尾就露出狠劲,暴露心事,对唐辰睿而言极少见。   唐易沉思:“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对,”对面的男人毫不否认:“将来我的人生选择,都在里面了。”   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有了开始,就由不得人结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情情爱爱、恩恩怨怨。   作为朋友,最好的方式,也只是尽己所能,帮一把而已。   唐易点头,代表这桩棘手之事,唐家接下了:“好,我帮你查。”   半个月后,某一个傍晚,席向晚忽然发现,好久没有听到唐辰睿的声音了。   席正惜女士入院之后,表现出了短暂的生活无法自理现象,手脚皆有些不听使唤,医生告诫家属务必时刻留心,以免有后遗症并发。自清醒后,席正惜女士一直住在医院,席向晚寸步不离,一日三餐都由她亲自照顾。   席向桓为席氏重工的意外事件忙得焦头烂额,但无论再忙,总会驱车去医院过夜。席正惜女士的病房套间外有休息室和客厅,有时席向桓就睡客厅,有时两兄妹也会在客厅坐一晚,聊会儿事。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话题沉下去时席向桓总会倒一杯水给她,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掩饰些。   席向晚不知怎么的,会想起和唐辰睿在一起的样子。那家伙是个会聊天的,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捞她一把,他捞她时总能把场面捞得很好,他不想捞她时也能让他生出一些逗她的乐趣。就这样,不知从何时起,她和唐辰睿之间的相处已经成为了她最习惯的那一种方式,会有人护,有人陪,有人撩,有人解。谁也不必想着今天该怎么聊,明天该怎么哄,即便不说话,彼此对视一眼,就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向晚有时会惶恐,她这个未婚妻做得真越界,都做出夫妻的感觉来了。   这一晚,医生晚间查过房,她喂席母吃了药,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照顾她睡下之后,向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着酸痛的左腿。   她的左腿受过伤,膝关节和脚踝都落了后遗症。这一阵在医院和检察厅之间跑,旧伤复发,一到冬季阴雨天,就酸痛不已。向晚从抽屉里拿出两副药膏,一边撕着,一边拿起电话,拨下了唐辰睿的号码。   电话那头无人接,再打,索性被拒听。   “……”   向晚无语极了。   不知道那家伙又发什么脾气,一身公子哥的毛病这辈子是别指望他能改了。向晚给他发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摁键盘:“在家吗?这几天医院这边的事好多了……”   还没来得及发送,左腿膝关节就被一双手掌温柔地贴上了一副药膏。   向晚抬头,席向桓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弯下腰将她手边撕了一半的药膏拿过去,动作熟练地撕下塑封,屈膝半跪,将另一副药膏也贴在了她的左脚脚踝上。   女生的脚踝总带着一丝私密的味道,白皙又光裸地被人握在手里,暧昧顿生。   席向晚本能地一挣,挣脱了席向桓的手,也挣掉了手里的手机,那条编辑了一半的短信终究发送失败,孤零零地躺在了草稿箱里。她险些有些接不上笑容:“什么时候来的啊?都没声响。”   席向桓仿佛闲话家常:“怕你睡了,所以进来时尽量不想吵醒你。”   他说了谎。   他推门进屋,见到的就是方才那幅画面。她一个人,低头抱着手机摁键盘,费力思索,又享受这一刻的费力,不自觉都有笑意了。他看了一眼就明白,她在给谁发短信。每当这时他都会很矛盾,这样的矛盾已经跟了他整整九年,当他和她以兄妹相称过日子时,他都会小心地控制住内心隐秘的越界欲。   男人起身,坐在她身边,视线未曾从她旧伤复发的左脚抽离:“当初你警校毕业三个月,执行任务就弄伤了脚,我带你来医院,治了几次你就不肯再来了。这件事我一直想说你,没想到时间却过得这么快,想说你连机会都没有了。”   向晚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愣了下。   她下意识地就想起,她当初不肯再跟着他来医院复健,是因为有一晚,席母对她告诫了一句:席向桓很忙,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分他的心。话说得不重,意思却很好地表达到位了,席正惜女士脸上那一类中产阶级以上人士才会有的高贵的冷淡,让席向晚在一秒内回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事情已久远,如今想起来也早已没关系。向晚对他笑了下:“没大碍。这两天走路多了点,走得也快了点,所以崴了一下,注意下就可以了。”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对他交代:“阿姨也没事,医生说情况好转了许多。我想,在医院多住一些日子,稳妥些。”   席向桓点头:“嗯,每晚我都会过来陪她。”   向晚顺口问:“那朱小姐呢?”   席向桓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又像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未婚妻这回事,一时间看不出情绪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向晚这才意识到,她似乎提了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改口道:“啊……我的意思是,近来意外这么多,你都没有时间陪未婚妻了。我想,晚上我在医院陪阿姨就好了,你可以空一点照顾一下私事。”   “不要紧,我没有私事。”   “……”   向晚抬头看了他一眼。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张虽然温和、却无关痛痒的脸。似乎谁也别想惹他,他也不在乎会惹痛任何人。向晚不明白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样子的,当她察觉时,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进化。他端着这副新的身体,反抗、牺牲,或是伤害、承受,都不在话下了。   向晚忽然起身,模糊间升起一个暂时躲避的念头:“那……今晚你在这儿,我就先回家了。我也好久没回家了,总得回去看一下。”   席向桓在听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如冰。   她回哪个家,回谁的家?她回的是她自己的家吗。她流离失所了二十六年,连席家都从未真正在她心上成为过“家”,现在她要回的那个地方,竟然已经是“家”了?凭什么。   男人出其不意地叫了她一声:“向晚。”   “嗯?”   他起身,与她对视,告诉她一件事:“你放心,很快地,你就可以真正回家了。”   席向晚正在将单肩包背好,听到这话,明显理解不了,又“嗯?”了一声。   席向桓声音平缓,一字一句:“唐辰睿和席氏重工之间有一个对赌,如今看起来,不巧,他输了。按规矩,唐盛将退出席氏,唐辰睿和你的婚约,也将从此无效。”   唐易再次见到唐辰睿,是在唐家隐秘的本部府邸。   一座古堡,历经百年洗礼,外墙有旧式的剥落痕迹,盛开的血红色玫瑰四季不败,整座建筑呈现出浸淫历史的黑色,光影泯灭,唯它坐镇。   通往书房的长廊,幽幽燃着蜡烛。书房门外重兵把守,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在黑暗中透着血腥味。很多年前,纪以宁曾在这里误闯过一回,目睹了背叛、阴谋、生杀、血染,她和唐易皆被卷入局中,两败俱伤。后来,这里就成了禁地,连纪以宁都未曾再踏入过半步。   唐辰睿不紧不慢,步履沉稳。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是见得了光的,是公众面前的唐盛执行人、上层新贵;他在暗处也玩得那么好,和唐家交往过密、尊重生杀条款、适度参与游戏并且保持缄默原则。不对任何一方排斥,也没有任何一方排斥他,“逢源”二字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制作的全部概括。   就是这样一个唐辰睿,此时坐在了唐易面前,手里拿着一份调查资料,目光冰冷。   唐易对他这个反应表示理解,意料之中:“你要我查的,就在你手里。唐家做事有唐家的规矩,我不能告诉你这份结论是怎么来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可以担保它的无误。当然,你接不接受就是你的事了。至于真相,信不信,由你。”   薄薄几页纸,一桩惊天阴谋就此撕开,在他生命中刺了一刀。   唐辰睿忍不住捂了捂腹部。   他尚未觉得恶心,柔软的腹部已经禁不住隐隐作痛。   唐易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正在经历、即将经历什么。基于朋友立场,提醒他:“战争,谁都不想,但到了一个地步,又谁都会想。它固然是不人道的,但它允许一个人做非暴力时不能做的事,解决非暴力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你犹豫,别人未必会犹豫。”   他看得透他的心事:“你犹豫,是因为,你还有你想保护的人吧?”   唐辰睿忽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   动作漂亮地按下,火焰喷薄。   白纸黑字的真相和阴谋,都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火光背后是一张平静的脸,他从未有过这般笃定,胆敢对唐易警告:“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以再有第三个人知。”   唐易看着他。   何其有幸,他有机会看见唐辰睿最完整的一面:爱,责任,冷静,勇气,坚韧,力量,道德约束,以及,悲天悯人。   这么好的一个人,他都要替他委屈了。   “唐辰睿,”他提醒他:“心软,要不得。”   这一天,席向桓三十一岁生日。   朱苟鹭这几天就像屁股粘在了席氏重工的椅子上了,明示暗示要召开会议,让唐辰睿把态度表示了。朱老板手下的主办会计早已算好了一笔账,唐辰睿手里的股权让出来,分到复隆的部分足以增厚一部分可观的利润。可是席向桓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急这事,他就像个标兵似地这几天都忙着在医院、工地救死扶伤。他不急,朱苟鹭也不好多催。事实上,朱老板这个耐人寻味的举动恰恰反应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对席氏重工,他垂涎三尺,却又谨小慎微;对唐盛,他渴求胜利,却又惶恐忌惮。   得知这一天是席向桓生日,朱老板就更加不好多留了,说了些“恭喜哇,多福多寿”之类的场面话,就离开了。   晚上九点,席向桓拎了一个蛋糕出现在了医院病房。   席向晚从来不会把他的生日忘记,这一年也不例外,算准了时间在他到来之前做好了三碗汤面。席正惜女士今天也格外有精神一些,推迟了吃药的时间,兄妹两个就在病床边陪着,一起吃了蛋糕吃了面。三个人都不是外露情绪的人,祝福语听上去也略显平淡,“生日快乐”、“谢谢”、“最近辛苦了”、“还好”,二十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拘泥于形式的平淡。在发生过那么大的意外之后,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这样一间病房,人间尚且还能三人相依,那些平淡的话顿时也显得温馨了。   人在病中,总容易脆弱,连席母也不例外,想得多了,忍不住苦涩:“若是向晴还在……”   病房中有一秒寂静。   席母不愧是独自撑持席氏重工半辈子的人,苦涩过了一秒就被她收了回去:“还好,这一阵子有向晚帮忙。”   前后不过两句话,已经让席向晚心里重重一沉,又重重浮起。   沉下的是伤感,浮起的是欣慰。   一直以来她都明白,席向晴之于她既是劫难又是机会,她让她失去了父亲,也让她成为了席向桓的妹妹。在经历了不正常的历史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尝试过着一种表面正常的生活,并且希望未来也能维持正常下去。直到每一次面对“席向晴”三个字时,装不下去为止。   向晚开口,飞快地截住了快要蔓延的悲剧:“阿姨,你放心,我在呢。”   主治医生扣门,及时化解了病房内的这一场沉默。   席母做了检查,吃了药,和医生聊了一会儿,就在药性作用下睡了。   兄妹二人移步去了客厅。   一盒蛋糕还剩下三分之一,席向桓道:“咱们两个把剩下的一起解决一下,就不要浪费了。”   “嗯。”   这会儿只有兄妹两人,席向桓切蛋糕的方式也不像方才那样中规中矩了。他将最上层的芝士奶油横刀切了下来,放入餐盘,又将下层的蛋糕剥离了下来,单独放入另一个餐盘。放下刀叉,他顺手将那一份芝士奶油递给向晚:“你的。”   向晚接过来。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她不爱吃蛋糕,只爱吃奶油。三岁时惯着她的是爸爸,二十六岁时还惯着她的是席向桓。她从一段悲剧性的父女分离关系中被人拯救,拯救她的人带给她一段温情的兄妹关系,尽管她知道这段温情里面有他替席向晴的赎罪,有他替席家的抱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毕竟享受到了他单方面对一个女孩的全部温情。   席向桓递给她一杯水,忽然问:“我上次对你讲的那句话,给你压力了吗?”   向晚楞了一下。   很快地,她抬起脸,冲他一笑:“哥,你生日的时候,就不谈这个了。”   席向桓看了她一会儿。   忙碌是受伤者最好的疗养方式,她这会儿忙着吃、忙着想、忙着说,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晚间十点最忙的人。席向桓终究不忍心,让了步:“好,不谈这个。”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家事,向晚吃完奶油,站起来道:“你今晚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事呢。”   席向桓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不要了,阿姨在这里呢,你得陪着,”她看了看表:“才十点,也不算太晚,我打车回去就行了。”   席向桓点点头,但仍是坚持将她送至医院门口。兄妹二人站着话别,这样宁静的生日夜许久未曾有,两人都很珍惜。席向桓伸手将她额前的散发拢到耳后,又拍了拍她的肩,叮嘱她注意安全。一连串的动作连续完成,可见他对她做过了多少回。   两人挥别,向晚食言,没有打车,一个人静静地走了回去。   她心事重得连席向桓都拯救不了。   这件心事的名字就叫唐辰睿。   她拿起行动电话,又放下。   自作多情,女孩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她一贯含蓄,生怕拿出来的感情别人不要。唐辰睿这样的人,身边到处飘着他不要的感情,不晓得她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一辆黑色跑车静静停在路旁的香樟树下。   夜色浓重,香樟树茂盛,将原本低调的车子隐藏得更好。跑车主人坐在驾驶座上,目送着席向晚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垂手想去拿烟。   摸了一阵,才想起他已戒了这个。本就不好这口,前一阵子在家听见席向晚咳了两声,追问之下才知是在同事聚会时二手烟闻多了,他第二天开车时,没怎么多想,顺手就把车里的薄荷烟扔了。   他心里明白,这早已不是对待未婚妻的态度了,这是对待妻子的态度。   从此他失算了一件事。   人是会变的,包括他在内。   他的父亲,那个坐镇唐盛董事局主席之位数十年的老人,曾对他提醒:万事可做绝,只有感情不可以,日后后悔的人会是你。他不听,对此不以为意。想要的,不去抢,开什么玩笑。没多久,他就找了个机会,趁虚而入,对席家提了一桩交易,以人换钱。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他失算了,席向桓和席向晚之间坚韧的感情。   亲情也好,一丝青涩初恋也好,“家人”二字的强大令他真正有了俯首称臣的敬畏。席向桓的温和、周到、责任;软弱、犹豫、举棋不定;他的好的、坏的,对席向晚来说似乎都无所谓,唯有他不快乐的样子让她难过,到底只有对他好,才能缓解一两分这难过。   他在车里看了一晚,透过室内明亮的光线,看那对兄妹彼此毫无越界、相扶相持的画面,看席向桓送席向晚到门口,抚过她的头发,手落到她肩上,拍一拍,让她注意安全。那一刻他明白了,纵然席向桓罪大恶极,他也是席向晚心中的白月光。伤了他,头一个流血的就是席向晚。   他不知怎么的,数十年来心里那道“神挡杀神”的准则,一声坠了地,从此破了法。   车里开足了暖气,他还是冷得厉害。静坐良久,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引擎离开。车灯刚开,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动作顿在了当场。   席向晚正站在他的车前,在夜风中与他对视。   不知她是何时返回的,但显然已在他车前站了许久。车灯大开,在夜色中让一对男女隔着万重心事,终于见了面。   “三十八分钟,”她轻轻开口,对他偏头一笑:“我第一次等一个男人发现我,等这么久。”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立刻被人裹住了一双手。   唐辰睿从后座拿来一条毛毯盖在她冰冷的身上,双手不停搓着她的手。一开口,将两人间这么久的不告而别都一笔勾销了:“半夜三更,尽做些傻事。这么冷的天,你非感冒不可。”   “没办法,有人不想坦诚,”向晚看着他,唇角一翘:“转弯的时候看见你的车,我认车和认人的水平一样好,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来了,却不想现身,我除了等你,没有别的办法。”   唐辰睿听着,动作渐缓。   两人相对枯坐,有感情,也总是死结。   向晚垂了垂眼,轻轻问:“我哥告诉我,你对赌输了,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也快要不算数了,是不是?”   唐辰睿猛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被他握得生疼,但却是多么好的一种疼,她恨不得他再将她握得更紧些。   说她对他没有感情,诚然是不可以的。   唐辰睿那样的一个人,公子王孙,偏偏不声色犬马,而走入情深这一条天道艰险之路。又有大智慧,对世间事、世间人,都明白透亮。他对唐盛尽忠,却并不留恋,他说人的本性中总抹不去一丝恶,他若换了在古时候,大权在握,也许同样会成为暴君。因为有这样一层真实的反省,他总不似旁人那般好权夺欲,权利和欲望都只是他的工具,而非他的所好。一朝若是丢了,也就丢了。   她有幸见了,也禁不住为他心襟微动。   她贪心了一回,希望到结局也可以万事如意。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女生的心意,对他试探:“撇开输赢不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唐辰睿放开了她的手。   他一放开,她就有些慌。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在下一秒反握住他的手,不出意外地读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的脸庞热起来了,但为了一生一次的万事如意,她也将自己豁出去了一回。   唐辰睿没有挣开她的手,声音平静:“好,你先坦白告诉我,席向桓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   “你不用顾忌我的身份、心情、反应,我只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听听你的真心话。向晚,你说我不坦诚,同样地,你也是。今晚这么好的机会,我们都坦诚一次。”   “是‘家人’。”   唐辰睿抬眼去看她。   她坦诚了一次,告诉他:“我父亲失踪留下的那个空白,是席向桓用九年填补了。”   这样的干脆决断,是只有真心才会有的样子。   他真是喜爱这样的席向晚,用最少的句子,藏最深的感情。就像喝酒,西洋人那样的酗酒在她身上从不曾有,她就像中国最淡而有味的那一类人,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万事由她做起来,都是轻拿轻放,情分都在心里了。   “好。”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微微一笑:“这才是我喜欢的席向晚的样子。”   她望着他,眉眼都染上了忧伤。   “唐辰睿,我不太懂你们聪明人之间的较量。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哥,也越来越看不懂你。”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该从何说起。谈判向来是他的一绝,到了最重要的这一关,他却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是啊,我对赌输了。我考虑过,带你走。”   不出意外,他看见她脸色一变。他放开她,让她放心:“我原本的计划是,让你脱离席家,斩断和席向桓、席董事长的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从此你就和席家、和席氏重工毫无关系。这当中需要走法律程序,我会帮你安排,我有最好的律师团,他们会帮你起草最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律文件。席家的一切你都不必拥有,你有我,你孑然一个人跟我走就可以了。我的律师团会对席家说明这一点,席家的一切你都不想要,想必席董事长也不会为难你。你离开席家,相对的,我也是。唐盛会彻底退出席氏重工,所持股份全数被回购,回购价格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即可,亏损还是盈利我都无所谓。从此以后,我、你、唐盛,就和席氏重工、席家、席董事长、席向桓,全都一刀两断。”   席向晚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他就像是见不得她这样受惊吓,摸了摸她的脸,对她笑了下:“不过,最后,我放弃了。我知道,你不会肯。”   向晚闭上了眼睛。   她不懂:“为什么,你和席家一定要水火不容?”   “不是和席家。”   唐辰睿声音冷下来,毫不隐瞒地告诉她:“我是和席向桓水火不容。”   “为什么啊?”   “道不同。”   “……”   向晚看着他,红了眼眶:“那你为什么,在最初的一开始,要来招惹我呢?那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我哥的亲人,是席家的亲人,是不可能和他们分开的啊。”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似信似疑,彼此间的心思也是似信似疑,但她始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恋人之间本就不用全部猜透。直到今晚,她方才明白,她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去信去疑了。   她隐忍良久,平复了些情绪,转头继续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认为只要时间足够长,你对我足够好,我就能忘了席家,跟你走是吗?你这么认为的话,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在要我做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人,你是在要我做一个攀龙附凤、过河拆桥的人啊。”   她尽管无用无貌,但也听过丑貌圣贤之名,她此生无大志,唯想向“圣贤”二字中的一个“贤”字尽量靠拢些。   她曾以为他是知音,他入世得那么好,夜深时对谈总能用一二好句提点她。她就这样渐渐信了他,喜欢了他。却不料世事难料,她喜欢的唐辰睿何在,他陪她聊的那些好句何在?   唐辰睿握紧了搭在车窗的手。   一双贵气的手,此刻青筋并现,主人内心的压抑与妖气缠斗良久,终于是压抑占了上风,一阵沉默之后,这双手悄然松开,方才那好似要冲破青筋爆裂而出的妖气,也匿于无形了。   他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   唐易曾对他告诫,人不能心软,三步虽活,五步须死,这是规矩。   但想到席向晚,他就下不了手了。一旦揭开真相,那么重的伤口,她都要被压垮了。他更希望她能如同中国戏曲中的小女子那样,无论开头和过程如何悲伤,最后总会有神仙妙笔生奇迹,处理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我容不下席向桓,”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   向晚转过了头。   “好,我懂了。”   她声音哽咽,却坚定。说话的时候连手里的动作也没歇着,推门下车,却又在下车的一瞬间禁不住红了眼眶:“唐辰睿,订婚时你不愿意好好的,要争要夺,我原谅你了;现在,一句好好的‘分手’你都不肯好好说,我不懂你。”   说完,她几乎是逃下了车。   甩上车门,她奔跑进早已暗透的夜色里,肩上的单肩包跟着她奔跑的脚步上上下下地起伏,很快也看不见了。   唐辰睿坐在车里,孤独透顶。   说理必要有因,他的因却是不能讲的。   从前读历史,一介良将萧振瀛在故去前说过一句肺腑之言:不要学我,我演了一辈子的戏,其实没有意思。   唐辰睿握紧的骨节泛白,眼中有水光。   道理他都懂,还是演了一次最差劲的戏。   一周后,《唐盛败退!》的惊天新闻登上了各大财经媒体封面。   消息一出,各大媒体犹如闻到了血的群鲨,将当事双方穷追猛堵。唐盛有最出色的公关团队,但与以往摆平各方的雷厉手段相比,这次公关部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告知媒体,一切以唐盛官方公告为准,多谢各位关心。   与席向桓、朱苟鹭两人相比,媒体显然对唐辰睿的兴趣更为浓厚。这个名字基本与“失败”二字很少联系在一起,更遑论是如此巨大的失败,公司失利,解除婚约,无论哪一条,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很难接受的。外界开始猜测,甚至有流言传出,唐辰睿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面前,避而不见方为上策。   然而唐辰睿再一次令人瞠目。   解除合作当天,唐辰睿亲自出现在席氏重工。刚一下车,立刻被蜂拥而上的镜头挤得寸步难行,真正踏入席氏重工第一会议室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一场预料中异常艰难的谈判,却因为唐辰睿表示愿意“无条件退出”的失败者姿态,变得出乎意料地顺利。谈判的具体过程对外保密,只在最后签字时有了一个小插曲,唐辰睿表示想单独和席向桓谈几句,时间不会长,十分钟就够了。席向桓权衡之下表示同意,示意众人出去,连朱苟鹭都痒痒然地被一同请了出去。   一小时后,双方落笔签字。   唐辰睿走出席氏重工,蹲在门口的媒体本来还想将镜头对准抢头条,却被唐辰睿肃杀的表情震住。众人一愣之下,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唐盛年轻的执行总监坐上黑色轿车后座,吩咐离开。   会议室里,朱苟鹭三番四次旁敲侧击席向桓,想知道方才唐辰睿和他谈了什么,都被席向桓轻巧地避开了。朱苟鹭最后只讨了个没趣,不甘心地离开了。席向桓吩咐下属出去,把会议室反锁,仿佛大战之后累极,一个人坐到了天色昏暗。   天幕全暗,四下无人,男人这才仿佛有了些勇气,掏出了口袋中的行动电话。   为防一手,他行动电话的录音功能一直开着。   男人眼神冷冽,按下了播放键。   唐辰睿声音诡异:“席向桓,席氏重工的股价奇迹,是怎么来的,你猜我知道多少?……好好对席向晚,你的护身符,只有这一张。”   席向桓掐断录音。   “唐辰睿……”   咬牙切齿的声音,透着阴冷,与平时那个温文、带一点软弱的男子判若两人。   唐辰睿坐上车,吩咐韩深开车回家。   韩深老实巴交地回答“好的”,车子却顺手一拐,走上了相反的路。   唐辰睿是在车里睡了一会儿之后才发觉不对劲的,他头疼地扶额:“你往哪里开呢?”   韩深权衡了一下,老的小的一个都不能得罪,索性实话实说:“会长要见你,昨天就打电话给我了。”   唐辰睿阴阴笑了:“你是哪边的人啊?还是两边都有你?”   韩深看了一眼后视镜,做了个“饶了我吧”的表情,劝他:“会长是担心你,你的感情事你不让他插手,唐盛的事总不能晾着他吧?媒体传得那么疯,会长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多风言风语,过问一下总说得过去吧。”   唐辰睿坐在后座,眯着眼睛看他这个特助。   这个叛徒,连投敌都投得振振有词,改天真得找个机会,踢他去非洲支援建设三年去。   唐辰睿下车的时候,唐怀意正在书房。   这些年唐怀意不问世事,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书房看书、喝茶。书房很大,两面墙都由书架砌成,唐辰睿走进书房,就看见唐怀意正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上,腿部盖着一条毛毯。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唐辰睿走进来已有些微汗,唐怀意却浑然不觉,毛衣毛裤还盖着毛毯。唐辰睿这么聪明的人,看了一眼就明白,父亲的身体是越发亏欠了。   他忽然想起那个温柔的女声曾对他讲过的:“你和会长,如果你恨他,可以让你开心一点,那么你就继续恨他;但如果,这并不能让你结束痛苦,那么不妨换一条路走。”   五千年历史,无数故事都在讲,中国最聪明的小女子从来都是出身寻常百姓家,遇事不论大小,自有那智慧如刀,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是天意,冥冥中自有“成全”二字撑起所有的结局。   他也因这女子的温柔而得了些许化解了。   男人走过去,拿起茶壶,往已经空了的茶杯里倒了半杯茶,开门见山:“唐盛没事,你放心。”   他许久不肯以父子关系主动开口,今晚这一遭,实属难得,连一旁管家都惊讶,欣慰地带上门悄悄出去了,留这一对老的小的好好说话。   唐怀意偏了偏手里的书,从书缝中露出一副老花镜:“这个自然,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唐辰睿淡淡开口:“我也没事,你放心。”   “呵,唐辰睿,自我感觉挺不错啊。我会担心你?”   “……”   老花镜后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走过几十年风雨的老人一语中的:“在感情这件事上,从订婚到分手,无论是谁的问题,更吃亏的一定是女孩子。那位席小姐,你亏欠人家太多,我替你担心人家。”   唐辰睿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沉默不语。   壁炉的火正生得噼啪作响,他的双手却是惨白的,他不得不双手交握,大拇指互相抚着,来让自己暖一点。   他开口,风牛马不相及:“你爱过妈吗?”   “……”   唐怀意顿了顿动作。   这个儿子何其聪明,一言就打响了几十年的伤口。   唐辰睿微微垂着眼,语气平静,没有恨,仿佛只是在诉说一桩旧事,而他早已置身事外:“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舍得连妻子都拿来牺牲的人,为什么会有我这样过不了情关的儿子。”   一室寂静。   唐辰睿觉得前所未有的累。   人生,合也罢,分也罢,成功也罢,失败也罢,总的来说,终归是太难了。   唐怀意缓缓开口:“过不了,不是很好吗?只有人,才过不了;成了兽,就过了。”   老人放下书,慢慢起身,对他交代:“今晚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我知道你明天一早五点的飞机飞拉斯维加斯,放一个长假也好,一早我让高爽送你。”   唐辰睿难得地没有拒绝。   不知道是方才那句出言不逊而父亲竟然没有责备,还是父亲那句“将就”,令他升起些不忍。他淡淡回应:“我在书房这里呆着就好,不去房间了。”   “随你。”   唐怀意显然也不是喜欢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人,唐辰睿怀疑他如果大踏步走了,唐怀意也不会睡不着,顶多就是在心里骂他两句而已,这老人自有一套刀枪不入的情感体系。   管家照顾唐怀意起居,端着一杯水走进主卧,不出意外地,看见唐怀意正躺在床上翻着一本日记,一页一页地看。   他已故妻子的日记。   质地上好的皮质封面,此刻已被磨得面目全非,诉说着这些年,它被人看了多少遍,看了多少年。   管家跟了他很多年,忍不住劝道:“会长,你该把这本日记给少爷看一看的。他看过了之后就会明白,当年夫人劳累过度,完全是她自己的本意。您每天都劝夫人休息,也每天都在后悔,利用夫人的慈善举动挽救唐盛,而将她推向了公众面前。可是夫人为了您,不愿意停下来……”   唐怀意微微笑了下,轻轻翻过一页日记。   古来多少惊天动地的恩怨到头来都是真相草草淡如水,他这一桩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若还需要对儿子交代清楚才算是真的有,那也算不得什么感情了,那叫‘作秀’。”   管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家子老的小的,果然都一样。   情意都在心底,不肯轻易说予人知,偏要做那一个受累的君子,处夷险如一。   分手后的日子并没有和往常有太多不同。   因为有了朋友的陪伴,席向晚并没有觉得日子很难熬。   当然了,朋友中也有对她分手这件事态度两极分化的。   有把唐辰睿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比如程亮:“我就说这些公子哥靠不住!人品、三观、行为,都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也有同为资产阶级帮唐辰睿说话的,比如简捷:“你说唐辰睿和你分手是因为你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席向晚,你疯了吗?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唐辰睿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眼睛就瞎了,从此以后别的女人对他而言都是瞎的,他眼里只剩下了你一个,这叫没感情?”   席向晚虚应了下,不予回应。分辨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在一群朋友的辩论和嚷嚷之间,她也被渲染了这种氛围,仿佛她和唐辰睿之间真的只是一场绯闻,最大的价值也不过是供众人茶余饭后消遣一谈而已。   向晚很快还体会到了一次“资产阶级分手”的阔绰戏码。   唐辰睿虽然在分手这件事上做得极其不清不楚,但在分手后的财产处理问题上却做得一清二楚。他的律师很快同向晚约了时间见了面,将一叠财产处理文件恭恭敬敬地推到她面前,请她过目。向晚身为检察官,对这一类法律文件并不陌生,没有劳烦律师代为讲解,自己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就大致了解了唐辰睿在处理这桩事时极其大方的态度。   向晚只提了一个问题:“签字之后,意味着我有处置这些财产的权利,是否包括任何形式的处置?”   律师点头:“这个自然。”   向晚指了下细则处:“那麻烦您把这句话添加上。白纸黑字,没有漏洞,将来一切事都有凭有据。”   遇到了公检法行家,律师也不禁汗颜,连忙同意:“好的。”   这样来回了三次,向晚在又一个见面的场合,看了一遍修改后的文件,确认无误后,终于落笔签字。律师如蒙大赦,刚接过文件,就听见她对他交代:“麻烦您,把我名下的这些财产,都以匿名资助的形式捐给扶贫公益基金,谢谢。”   “……”   律师懵了一会儿,眼见席向晚已经有起身要走的样子,律师连忙站起来挽留。   “席小姐,这样做的心意当然是好的,但唐总监那边……是不是您亲自和他讲一下比较好?”   唐辰睿的个性捉摸不定,律师到现在也没摸透过。但察言观色这一套是每个律师的本能,唐辰睿在唐盛执行总监办公室交代他这桩事的时候,所展现出的矛盾和迟疑,就令律师明白,在分手这件事上,唐辰睿是相当舍不得的。律师更明白,在唐盛做事,最重要的就是“领导叫咱干啥就干啥”,此时席向晚猝不及防来了个合同范围内的大转折,令他都一时有些犯难了。   “没关系。”   就在律师踌躇之际,席向晚给了他一个相当正气的理由:“精准扶贫,响应国家号召,是每个公民应该做的。”   “……”   律师一时无语。他想不通像唐辰睿那样精明狡诈的资本家少爷,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一身正气的前任未婚妻。   “对了,唐总监还有一桩事要我交代给席小姐,请稍等。”   他起身出去了一会儿,从车里拿出一个宠物笼子,又快步走进来,将它放在了席向晚面前。   家里那只好久不见的垂耳兔,在笼子里焉了吧唧地趴着,一见了她,犹如士兵见到了长官,立刻兴奋,整个兔跳了起来,两只爪子不停拨弄着笼子四周,仿佛誓死要冲破这束缚扑向她。   律师恭敬道:“唐总监特地交代,您喜欢的话,可以带走它。”   席向晚心里狠狠地泛酸。   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小兔仿佛得了这世间最好的温暖,两爪迅速抓住了她伸来的手,抱住啃咬,整个兔挣得笼子咔咔作响。律师在一旁看得心惊,从来没见过这么像狼狗的宠物兔的。   席向晚却是懂的。   是她不好,将它训练成这样,有了最单纯的七情六欲。就像当年她在警校,完成了一桩模拟战斗,负伤回来时被一个队伍的兄弟扑住了,拍着打着,一顿狂喜过后发现她的伤口更严重了,但心里却更好了。战场上的人最单纯,疼痛也可以是全部的表达。   她淡淡道:“跟着我,干什么呢?我不会精贵地对你,你跟着我,势必是要吃苦的。”   她抽回手,不再看它,向律师交代:“好好将它还给唐辰睿。”   说完,她迅速起身,转身走时又警告了一声:“开车别颠着它,它是我的兵,受了苦我不会放过你。”   律师:“……”   席向晚头也不回地走了。   受了一声警告,律师再拎起宠物笼时,也更小心翼翼了一些。   笼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不信席向晚真会头也不回地走了,两爪抓住栏杆牢牢不放,当她的背影不见了很久时,它也没有放爪。   万物有情。   律师瞧了它一眼,不知为何,也心酸了起来。 第八章   C h a p t e r  0 8   最佳前男友   甚嚣尘上的三方合作、股权之争,随着唐盛的无条件退出尘埃落定,最后最大的赢家无疑是复隆。   相比席向桓尚且还要为公司收拾残局而日夜奔波,朱苟鹭可谓是躺着赚钱。凭着先前的出资,入主了席氏重工董事会,又在唐辰睿退出之后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股价也让他非常满意,公众对于席氏重工的同情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巨大的声援令席氏重工的股价上演了一出奇迹。尽管缺乏业绩支撑,但股价仍然稳步前行。席向桓在恶性意外事件之后所展现的责任感和企业家精神,令公众相信,有这样一位领导者,席氏重工势必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这让持有席氏重工股份的朱苟鹭满心欢喜,他是个没什么欲望底线的人,赚钱是他唯一的爱好,此时碰上了这么一桩大好的生意,朱老板当然是忍不住的,悄悄吩咐人又在二级市场上吃进了一些股份。   复隆先前已经持有了席氏重工5%的股权,一旦吃进到10%就要公告,这当然是朱老板不愿意看见的。朱老板依然遵照了猥琐行事的那一套原则,买到了9.999%,就不买了,卖了赚差价,然后继续买。手下的交易员也都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走大宗交易的席位。但如此频繁的操作还是让席向桓识破了,大家都是赚钱的行家里手,很多时候都是看破不说破,现在席氏重工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没道理让你这么趁火打劫。   一个傍晚,席向桓邀了朱苟鹭,在办公室面对面坐下,开门见山:“朱总,趁火打劫,不太好吧?”   这个世上,会赚钱的人很多,但有的人成为寡头,有的人成为了光头,原因就在于单单会赚钱不行,还得会点别的。朱老板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他还会不要脸。   被识破了,朱老板也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着,笑笑:“席总说什么呢,怎么能用那么不好听的词形容我呢?”   席向桓甩过去一份文件:“我就直截了当讲了。席氏重工如今股价不稳,工地上的事全靠一口气撑着,反应到股价上能撑多久谁也说不准,如今股价趋稳全靠老天爷赏饭吃,你既然进来了成为了席氏重工的股东,就不该以私利为先,扰乱市场。”   话音刚落,朱苟鹭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席向桓,别跟我在这里装好人。”   他用力抽了口烟,放下手,掸了掸手里的烟灰:“如今外界对你的风评不错啊,年轻企业家的典范。你这套人设,装给外面的人看看就行了,在我面前装,未免不识抬举。”   他像是一点也不怕他,虽然复隆朱苟鹭也从来没有怕过谁,但对席向桓这样能拿得出“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嚣张态度的人,恐怕也绝不多。朱苟鹭肆无忌惮地掸着手里的烟灰,若无其事地开口:“我如今借你这贵宝地赚点小钱,你还不肯?我惊动了监管层吗,我触犯了监管条例吗,我做得辛辛苦苦就是为了不给席氏重工惹来太多目光,你还不乐意了?什么全靠老天爷赏饭吃,席向桓,席氏重工的股价是靠谁才起来的,我要不要提醒你一句啊。”   说完,他狠狠地将手里的烟摁在了沙发扶手上,烟头火星泯灭,价值不菲的古董沙发上立刻被烫出了一个洞。   一时间,席氏重工总经理办公室内鸦雀无声。   席向桓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心理素质,表情似无波古井,吩咐特助:“把我桌上的烟灰缸给朱总拿过去,朱总烟瘾大,抽起来怕是连烟灰缸也忘了用了。”   特助点头称是,照办。   对手如此礼貌,倒显得朱老板很不是个东西。这间办公室里除了两位总,还有两位特助。年轻人面前,朱老板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会儿席向桓看人下菜来了道“以德报怨”的戏码,朱苟鹭觉得自己再不接着,简直要被席向桓对比出一个“兄弟是个粗人!”的形象来了。   思此及,他也立刻承了这好意,将手里的烟在递过来的那只烟灰缸里熄灭了。起身,整理了下西服,道:“好了,我也不多留了。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   席向桓的修养实在过人,起身送客。   两人走到门口,朱苟鹭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他又说了一句:“听说你回国后至今,一直住在酒店?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但娉婷那边,你也不能不照顾。娉婷不会总去酒店找你,女孩子出入酒店找未婚夫,名声也不好。她不来找你,你也不能为了工作总晾着她,知道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真是收起了“朱总”的那一套蛮横和张狂,言语间透着一股浓浓的老父亲之情。席向桓听了一句就听出来了,这种感情靠装是装不像的。   “这当然,”他公式化地回应:“我们挺好的。”   这一晚,朱娉婷吩咐司机开车去华悦洲际酒店,到了酒店门口却改了主意,只说不去了,改道回家。开到一半又反悔,对司机吩咐还是开回酒店。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好脾气的司机也忍不住劝她:“小姐,您就不要难为自己了,想见席先生的话,就去见一见吧,无妨的。”   朱娉婷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捏住手袋。   精巧的手袋里也装不了多少东西,无非就是唇膏、手机这类东西。朱聘婷却将它捏得很紧,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明白每当朱小姐紧张的时候,就会握紧手袋以求安全感。   在司机眼里,朱小姐和朱老板可谓是性格天差地别的一对父女。朱苟鹭属于那种就算水平不是太高、也特别喜欢上场踢两脚的人,朱娉婷却不是,她内敛、得体、知分寸、守礼节,完完全全是从贵族教育中走出的一位淑女小姐。今晚的朱娉婷妆容精致、裙装典雅,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美得恰到好处,又不会显得过于盛装。   女为悦己者容,这显然是为了席向桓。   朱娉婷心有顾忌,口难开:“一周前与他约了今晚吃饭,他却没有再联络过我,不晓得是不是把和我的约会忘记了。”   司机惊讶道:“那您可以再找席先生确认一下啊。”   朱娉婷美丽的眼睛里,盈盈一汪忧郁:“女孩子表现得太急切总不合适,会坏了名声,他也不会喜欢……”   就在朱娉婷在酒店楼下犹豫不定的时候,席向桓和席向晚却正在套房内吃晚饭。   向晚是被席向桓拉过来的。   她下班去宿舍,就看见席向桓杵在宿舍楼门前,杵成了一个“就等着你”的姿态。席向桓把话说得很明白:“除了在医院,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看见你了。想你回席家住,你不愿意;想你好好地租一个房子或者买一套房子住,你也不愿意。上次在医院见你,连医生都说你最近瘦得厉害,身为检察官这么瘦,遇到危险怎么办?没办法,只好亲自来找你一趟。”   向晚被他一席话,说得不好意思了。最后点了点头,上了席向桓的车。   一顿晚饭,在席向桓的酒店套房内吃。席向桓叫了酒店餐饮服务,又心思细腻地让人送过来了向晚最爱吃的烤鸭,一桌精致菜肴摆得满满当当。夜幕降临,落地窗外一城夜景,席向桓随意开了电视,调到英文台让它自动播放世界各国财经新闻。   两个人聊的都是家常,偶尔也聊几句工作,但都点到即止。   “最近忙吗,手里的案子多吗?”   “还好,我和程亮一起负责一件,压力小多了。”   “工作压力太大的话要告诉我,也不要一直在宿舍里闷着。”   “嗯,知道的。”   席向桓看了她一眼,眼前那一份烤鸭几乎纹丝未动。他缓缓开口:“口味变了,不爱吃烤鸭了?”   “……”   向晚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个。   他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妹,做出了越来越多的复杂。在唐辰睿出现之前,她对席向桓是表面小心,内心热爱;但在唐辰睿出现之后,她对席向桓却成了表面热爱,内心十分小心。过往的非分之想此刻都变得有了一点危险,一点不测。明明她和唐辰睿分手了,也挥之不去她心底“已经有过谁”的想法,她尊重彼此,更尊重这份感情,从此和别的男人都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   向晚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嗯,最近吃得清淡,它有些腻,所以吃得少了。”   席向桓点点头。   点头的意思不是相信,而是不忍拆穿。   席向晚从来都不会是一个斟酌着解释的人,她惯常会有的反应是挠一挠头,带着一点害羞敷衍过去。席向桓看着她,心里钝痛。唐辰睿给了她多么了不起的感情,竟将她变成了一个会为了谎言而斟酌出一段说辞的人了。   一顿饭,两个人各怀心事。但到底好久没有这样子好好一起吃顿饭了,结束时仍是开心的。两个人又喝了会儿茶,一晚的料理和茶将向晚吃得足够撑,起身准备离开。   向晚拉开门,门外的一个身影让她顿时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二话不说将人拉了进来,朝房间内喊:“哥,你都想不到谁来看你了,是朱小姐来了啊。”   隔日,一条重磅娱乐八卦新闻刷爆了头条:《席氏复隆联姻告急!疑席氏兄妹有地下情》。   新闻写得有板有眼,图片高清,文字热辣,堪称吃瓜群众的最爱。席向晚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刷到这条新闻的,确切地说是程亮刷到的。这位“今日头条”的死忠用户从不错过任何重大八卦,可是一刷刷出了自己同事的八卦,这对程亮来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全新体验,因此格外兴奋,举着手机就冲向晚喊了一嗓门:“天哪!席向晚!一个绯闻就登上今日头条的推荐页啦!你这是要红了吗!”   简捷伸长了脖子,迅速浏览了一遍新闻,阅毕竖起了大拇指:“你牛!你都有绯闻啦!你这是要成为网红啦!”   “……”   席向晚一脸懵,满脸写着“关我啥事”。   拿过程亮的手机,从上到下滑了一下,看完,席向晚搁下手机,给了四字评价:“胡说八道。”   在场的人谁都没把它当回事,共同笑笑就过去了。然而他们忘记了,检察官办事是讲证据的,但吃瓜群众不是啊,他们只需要媒体的推波助澜就可以了。趁你乱,要你命,这可谓是娱乐媒体追求流量的共同法则。短短时间,席向晚、席向桓、朱娉婷的名字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席向晚没有想到的是,媒体的这次推波助澜并不是空穴来风。当晚,在酒店套房内,席向桓和朱聘婷确实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从内心深处讲,朱娉婷是非常不喜欢父亲那一套作风的。朱苟鹭脑子里一根斗争的弦从来没放松过,对谁都是三板斧,“赌、混、搏”,天生一股好斗耍横的不良匪气。那个年代,混不出来的才叫匪,混出来的叫“老总”,朱苟鹭就是典型的后者,朱娉婷内心对他始终不认同。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更喜欢席向桓。   席向桓符合了她对男性的一切期待:出身良好,严于律己,对家族尽忠,对家人负责,但又不会像唐辰睿那样过于专断狠厉,而是恰到好处的,内心深处始终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在朱娉婷眼里,席向桓身上连那一股优柔寡断都有得刚刚好,正是这点优柔寡断,让他有了人情味,也让她有了对他独有的那一份眷恋。   然而即便这样,她也不能忍受他的忽视。从席向晚磊落的表现里,她敏感地察觉,她对席向桓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席向桓却恰恰相反,他的感情在一个禁忌的临界点上疯狂试探。即便他在最初就对她坦诚过这场联姻的初衷是利益大于感情,但朱娉婷就像每一个女孩子那样,总是期待着时间能改变一切,当这一渴望落空时,淑女如朱娉婷也不可遏制地感到了极端的痛苦。   于是她忘记了体面,走出酒店时连眼泪都没有擦干,凌乱的脚步驱使她不顾有狗仔蹲守,一步坐进了车,一关上门立刻泪如雨下。司机跟了她很多年,早年送她上学,现在送她约会,“小姐”二字对这样一个忠仆而言分量是极重的。护主心态让司机豁出去了一回,面对狗仔的镜头泄了一回愤:“和我家小姐约好的晚餐,却和妹妹一道吃了,像什么话!”此言一出,证据坐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成了狗仔狂欢的最好武器。   事件迅速发酵,一度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终于连唐盛执行总监特助都对此有所耳闻了。   下班后,韩深特地去了一趟便利店,从架子上拿了几份娱乐周刊,连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八卦小报也顺带拿了几份,然后结账,打包带回了家。   韩特助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将所有的周刊上有关这件事的报道都看了一遍。韩深不愧是唐盛首席特助,对待八卦也秉持着专业精神,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看过的周刊上不乏他用铅笔做下的圈圈画画。三小时后,一份堪称专业的笔记就在韩深同志的书桌上诞生了。   脚边忽然有毛茸茸的触感磨蹭着他。   韩深低头,原来是唐辰睿的那只荷兰兔。它向来喜欢人,不喜欢冷清,大概也是明白韩深是最后一个愿意收留它的好人,所以对韩深的态度向来是“礼貌地求抱抱”。   没错,唐辰睿和席向晚分手之后,这只垂耳兔就被送到了韩深这里。   那一日,律师拎着宠物笼,擦着汗对他道,席向晚不肯带走它,唐辰睿不知怎么的也不肯见它,让律师带它去找韩深。   韩深当下就懂了。   触景伤情,英雄美人都难过情关。   最后,韩深抱它回了家。   万物有灵,小兔不再闹腾。带它回家的第一晚,韩深给它洗了澡,吹好风,喂饱了,抱起它,对它讲:“他们两个彼此不要彼此了,也不敢要你了,怕见了你伤心。”   小兔望着他,像是听懂了,耳朵垂得更低了。   韩深摸了摸它的脑袋瓜,安慰道:“没事啊,你就暂时跟着韩叔叔吧。”   这一跟,就跟了三个月。   见到它,韩深倒是想起了它的主人。   他放下笔,抱起小兔放在腿上。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拿起了行动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通话键,在电话这头等了十五秒,接通了。   韩深笑笑地开口:“唐辰睿,在拉斯维加斯玩得过瘾吗?”   唐辰睿给自己放了一个大假。   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假,跟无业游民差不多。每天睡到十点醒,做一顿饭,一日三餐都省了一顿,然后开车出去兜风,有时来不及返回公寓就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野外帐篷,一应俱全的露营装备,就着内华达州壮丽的自然景观过一晚。十天之后,拥有健康小麦色的唐盛执行总监有向一块炭发展的趋势。   他昨晚刚结束一趟自驾兜风,体力挥霍一空。一觉睡到十点多,在公寓自己动手做了份brunch,一边听音乐一边吃完了早午餐。公寓的阳台上有一个小型泳池,他适当游了会儿伸展筋骨,正披着浴袍上岸时就听见了韩深打来的电话。   唐辰睿听着它响了五声,接了起来:“干什么?”   “……”   韩深被他的有气无力惊了一下,下意识反问:“给自己放了这么长一个假,还没从失恋的痛苦中缓过来?”   唐辰睿作势要挂电话:“没事的话我挂了。”   “哎等等,有事呢。”   “稀奇啊。现在你那里应该是凌晨两点多,你今天这么精神?”   韩深意犹未尽:“当然精神,看了一整晚席向晚的绯闻,能不精神吗。”   “……”   唐辰睿正拿着毛巾擦头发,猛地一顿,神情微变。   韩深又补了一刀:“而且人家传绯闻的对象还不是你……”   “……”   唐辰睿提醒他:“韩深,今年的年假不想要了是吧?”   韩深青筋猛跳,三番四次的被威胁让他生出了一股恶向胆边生的勇气:“你说说,你除了用这个威胁我还能用什么?”   “还能用你的年终奖、出差安排、工作任务,还能用你电脑里连续六十次输给阿尔法狗的桥牌记录,丢尽了人类的脸你知道吗。”   韩深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完全了:“什么,你……”   唐辰睿懒得跟他废话:“说吧,席向晚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她可惨了。”   方才被唐辰睿威胁了一顿,韩深迅速地抛弃了“做人要厚道”的原则,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番,让唐辰睿那点纯情的小心灵在油锅里煎来炸去,痛苦不堪。   “席向桓的未婚妻,和席向桓有一晚在酒店大吵了一架,被狗仔拍到了。巧的是,那一晚席向晚也在,朱娉婷的司机对着记者将一通火都发在了向晚身上,这事有理也说不清了。听说这几天她走到哪里都被媒体堵得厉害,连检察厅门口都蹲满了记者,昨晚她连检察厅的大门都没走得出去,实在没办法就在办公室睡了一夜。朱娉婷名声不错,一个大小姐,整天做慈善,粉丝多,路人缘也好,这会儿集体围攻席向晚呢,看架势有把她当第三者来攻击的趋势。碰上席向晚这个人吧,还不是个口才利索的,一句解释都没有,被问得烦了只有四个字,‘胡说八道’,你说粉丝、媒体、路人,会不会放过她。”   任何角落,有竞争,就会有进步,但当竞争进入饱和状态之后,就会形成极其痛苦的胶着状态。活下来的,会成为寡头,撑不下来的,就是死路一条。   方展隆的“鸿隆”夜总会目前就处于这个胶着状态。   拉斯维加斯藏龙卧虎,最不缺的就是通宵玩乐的天堂。方展隆是个有眼光的,在国内以娱乐业起家,尝尽了严监管的滋味之后,果断将手伸向了海外市场,做不做得起来先不考虑,首先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事实证明,方老板命里有这一道运数,数年之后,拉斯维加斯的娱乐霸主名单上,硬是有了方展隆的一席之地。   然而最近,方展隆却着实有些愁。   全球经济下滑,韭菜不好割了啊,洋韭菜也割不动了啊。   拉斯维加斯也迎来了一轮消费降级,韭菜们勒紧裤腰带吃起了薯条汉堡,和一掷千金的金窟银窝说了再见。方展隆也从昔日踏进鸿隆夜总会时的神采奕奕,变成了现在的愁眉不展。   今晚,方老板本来已经不打算去场子里巡视了,去不去都一样嘛,但意外地,却在晚间十一点接到了夜总会总经理的一个电话。总经理在那边用一种恭敬、而又按捺不住激动的语气告诉他:“老板,今晚‘鸿隆’的场子被人搞起来了,您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方展隆眉头一跳:“什么搞起来了?”   总经理在电话那头对他道:“来了个人,说是做一晚DJ玩玩。技术十分了得,把整个场子都带起来了,我都担心场面会控制不住。”   方展隆一直认为,“力量”这个东西,是有形状的。   当他走进“鸿隆”时,迎面而来的汹涌人潮和热浪,就让方展隆明白,今晚他会有机会见到一种“力量”的形状。   方展隆微微眯起眼,朝玻璃后面的高架亭里望去。   一个男人正逆光站在那里,手里的音乐键就是他的武器,排列组合按下去,控制全场千人情绪,这就是方展隆期待的力量。这种力量带有强势气息,控制在手,玩弄于股掌之间。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送这场子里的一千个人进入狂热;他不想,他也可以令这些人得不到、忍不了。   方展隆站着看了五分钟。   这显然是一个高手,技术一流。在一段疯狂之后绝不迅速地制造另一段疯狂,而是磨蹭着,思考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把下一个疯狂给你。已经进入状态的玩家们依赖他、乞求他,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人,激起他们的欲望,在一次又一次试探之后,终于将他们想要的全数抛起。有药而起的疯狂并不令人惊讶,无药也能起的疯狂才令人震撼。方展隆冷眼旁观,明白高架亭里的男人玩了一手好本事,玩弄人的好本事。   这种高手,平白无故出现在鸿隆,说是路过,方展隆显然是不信的。   他叫来下属:“把人带过来,我看看。”   “是。”   男人一下场,音乐一换,场子里的人顿时焉了下去,感官体验过了方才的极致之后,对不及他的都索然无味,人群很快三三两两散了。方展隆看在眼里,一股无名之火悄悄燃起。哪里来的人敢在鸿隆砸场,露了这么一手,是说将来鸿隆没他不行吗?   人被带来得很快,想象中会有的激烈反抗全然没有。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挽着袖口一边走过来,声音清脆:“方老板,怎么,听说,你有兴趣会一会我?”   方展隆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顿,怎么这么耳熟。他再一抬头,看清了走进灯光下的年轻男人的脸,不禁心头一唬,连背都挺直了:“唐总监?!”   十分钟后,唐辰睿在“鸿隆”老板方展隆的亲自陪同下,坐在了高层观景台包厢里。   早就听闻坊间对唐盛执行总监的风评,无一不是偏向于“一表人才、行为却很离奇”那一面的,但也比不上方展隆亲自见识的这一次来得感同身受。方展隆和唐辰睿没有打过交道,唐辰睿方才露了一手显然表明这家伙是个高手,酒色不沾,他自己就是最好的酒色,以至于方老板一时想攀交情也不知从哪开始好。   最后方老板索性搬出了中国人最擅长的“客气客气”,说好话总是没错的,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唐总监你路过我这小地方,没想到还有本事露了那么一手,玩得漂亮啊。”   “跟霍善学的,他才是专家。”   说完,这才想到了什么,唐辰睿又补充了一句:“霍善的名字方老板应该听过吧?跟你同行,在澳门那边,不过他就不及方老板在拉斯维加斯高端洋气了。”末了,还挺嫌弃地加了一句:“他这辈子估计也就打定主意窝在澳门那个小地方不出来了。”   “……”   方展隆听完这番话,肚子里可谓是一锅开水,千浪滚滚。   唐辰睿不提霍善还好,一提简直让方展隆怀疑他是在故意给他添堵。澳门是什么地方?割韭菜的绝佳之处啊!那里的韭菜堪称肥源壮硕、呆头呆脑,最重要的是数量上还源源不绝,割都割不完!方展隆曾经将业务拓展至大陆以外时,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澳门,他曾亲眼见过来自内地的一车中老年旅游团,一晚下来人均在赌场贡献了一百多万,第二天上客车返回时各个精神矍铄,通体舒畅地表示“没白来啊!太爽啦!”,方展隆当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头一次见到有人输钱都输得这么高兴的。方展隆那时就决定,澳门,这一块必争之地,一定要吃下来。   然而最终结果大家也都看见了,他不仅没有吃下来,连一席之地都没抢得过。   就是因为他碰上了一个人,霍家老三,霍善。   人称“霍三先生”的霍善,用彬彬有礼和穷凶极恶的两种态度让方展隆明白了一件事:澳门的地盘上,已经有人了。   思此及,方展隆干干地赔笑了一声:“霍三先生?认识,同行嘛,怎么会不认识。”   也许是对“霍善”这个名字实在忌讳,方展隆也不跟唐辰睿闲扯无关人等攀交情了,开门见山道:“唐总监,特地登门,有要事不妨直说。”   “爽快。”   唐辰睿也不周旋,拿出手机调出屏幕上的一叠资料,顺着大理石桌面清晰的纹路推至他面前。   男人笑笑:“方老板,你在大陆的娱乐集团,对我未婚妻做的事,真是过分了啊。”   “……”   乍一听闻这么大的罪名,方展隆眼睛都瞪直了。   大陆的娱乐集团早就不是他的业务重心了,他没有儿子,这几年将大陆娱乐业务交给了两个侄子。做的业务重心是娱乐媒体,方展隆想,没有比这个更安全的了,上不沾政策风险,下不沾经济风险,两个侄子虽然都是有追求、敢冒险的人,但也不至于做个娱乐媒体还能搞出事来。没想到,还真搞出来了!   方展隆拿过桌上的手机,上下滑看,当进度条滑到底时,方老板脸都白了一圈:敢这么搞唐辰睿的未婚妻,不要命了吗!   但等等,他又很快想到了什么……   “唐总监,不是,”方老板一脸惊讶:“您不是和您的未婚妻取消订婚协议了吗?”还哪来的未婚妻?   普通男人遇到这么伤自尊的问题,难免尴尬,但唐辰睿显然超过了这个普通的范畴,他是铁打的脸皮,经操耐摔。   他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道:“是的,法律上,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但感情上,仍然是。”   “……”   方展隆瞪着他,无语极了,头一次见到有人把单相思说得那么高级的。   但能听到唐辰睿心里话的人,恐怕这世上绝不多。他有幸做了其中一个,也不虚这一遭了。   方展隆当即快人快语:“唐总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再不有所表示,就太怠慢了。唐总监,您放心,一小时后,关于您未婚妻的所有负面报道都会全面消失;相对的,我们会用正面报道来对您未婚妻的困扰解围。”   唐辰睿放下水杯:“这样,多谢方老板。”   礼尚往来是规矩,男人迅速出卖了朋友一个秘密,倾身压低了声音,对方展隆透露道:“方老板,小心地盘被撬。霍善野心不小,澳门那个小地方是装不下他的。最近派了人,来拉斯维加斯探底了……”   唐辰睿从“鸿隆”离开,回到公寓,抬腕一看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半。   他最近生活习惯很好,早睡晚起,许久不曾奔波问事,今晚从“鸿隆”退场时还能保持风度,现在到了家才发现明显有点睡眠不足的后遗症。   男人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灌了半杯续命。洗了澡,躺在床上,拿过一旁的笔记本电脑,算了算时间,距离方才方展隆的约定时间刚好过了一小时。他操作电脑,查看了国内几大娱乐网站。方展隆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关于席向晚的负面报道已经被全数撤下。   唐辰睿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韩深:“这几天,你盯一下关于向晚的新闻,不出意料的话,会有正面报道来冲刷之前的恶性事件。但频率不能太高,也不能太明显,否则反而会引起公众反弹。我跟‘鸿隆’的方展隆打过招呼了,但他的手下有能力做到哪一步,我还不清楚,你替我盯着,发现有不适合的地方立刻告诉我。”   韩深在电话那头倒吸一口气:“唐辰睿,你那边应该是快凌晨三点了吧?‘鸿隆’那种地方,妖魔横行的感觉不好受吧?”   “嗯,怎么?”   “没,我就是觉得,朋友,你真的当得起‘最佳前男友’这个荣誉……”   席向晚走进办公室,收到一堆信件。   近来她的信件数量惊人,几乎在一个月内收获了这辈子所有的信件。恐吓的、挑衅的、谩骂的,琳琅满目,吃瓜群众为朱聘婷小姐“伸张正义”,杰作频出。同行建议她报警,这是非法骚扰,席向晚听了,摆摆手说不用了。   事态却愈演愈烈,网络暴力一度濒临失控。   起因在于朱娉婷的出面表态。   她召开了一个澄清会,澄清自己和席向桓的婚约坚固而稳定。本来这种会议的宗旨就是睁眼说瞎话,认认真真走过场,扎扎实实搞形式,谁想到席向桓却不肯配合,他像是烦透了作秀,表态了一句“亲情无人可以撼动”。一时间,引起哗然,不仅使得这场澄清会极不作为,反而还起到了火上浇油的强大效果。   席向晚是在那晚抱着一桶爆米花看澄清会网络直播的时候看到席向桓的表态的。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不是要害死老子吗”。   “嘎嘣”,咬碎一颗爆米花,席向晚对自己进行了良心的谴责。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对席向桓是这个态度了?换做几年前,她若是能得到他这样一番深情意重的公开表态,她不得喜欢死他不可?   席向晚默不作声,吃着爆米花,脑中飘过“唐辰睿”三个字。   那个瘟神……   她扶额。   她这一场分手,说“伤筋动骨”都显得十分夸张,唐辰睿既没有速战速决,也没有流连忘返,他模棱两可地、别别扭扭地,就那样承认了失败,解除了婚约,快得让席向晚心里留下些伤感的时间都没有。这之后,她时不时会想起他,越是在紧要关头,想起他的频率就越高。她连分手后都做出了夫妻的感觉,外人看来,似乎怎么都没关系了,但人家的婚姻基础就是十分牢固,脑子里除了彼此,连搞基的心都没有。   “哎。”   席向晚重重地叹了口气,以一种“来就来吧”的心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暴风雨果然来得更猛烈了!   吃瓜群众信奉的是“好汉打法”,打一枪就跑、捞一把就走。她偶尔逮住一个教训一番,也阻止不了源源不断扑上来的新瓜。   转机出现在了一夜之间。   说不上是从哪一天开始,围绕在她身边的骚扰忽然就消失了。没有恐吓信,没有恶意捣乱,代替而来的是道歉信、反省、求原谅。各大媒体上也陆续出现了关于她的正面报道,甚至有诸多受她恩惠的案件当事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当代媒体有强大能力,引领舆论风向。一时间,一个“大公无私、不屑辩驳”的检察官形象就被竖立起来了。   事件反转,生活恢复平静。   某一晚,席向晚睡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几页培养睡意。一抬手,书中掉落一张书签,正是很久以前唐辰睿正在看的那一页——   三国名将陆逊面对蜀军的谩骂,避其锋,坚守不战,待到蜀军远征补给困难,又不能速战速决只能安营扎寨之时,看准时机,一出手就是火烧蜀军八百里连营……   向晚视线落在唐辰睿画的几道横线上。   为人为将,都是他最擅长的行事风格。   她心念一动。   “这几天该不会是你……”   她不忍心打破这个猜想,既不愿证实它,也不愿荒废它。那一晚她无眠,拿着他看过的书,顺着他的气息看了一整晚。   隔日,席向晚顶着熊猫眼进了办公室,传达室的小张喊她:“席检察官,又有你的一封信啦。”   程亮好奇:“怎么还没完呐?这次是恐吓信还是道歉信呀?”   席向晚拆开来看,毫无折痕的A4纸上只有两个手写字:“当心。”纸的最下面附有一串数字。   “……”   程亮叹为观止:“这怎么还有猜谜信混在里头凑热闹呢?”   席向晚的视线却被那两个手写字吸引住了。   凛冽又秀气,多么矛盾的气质。   她确定自己见到过这个字迹,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仿佛一件久远到落满灰尘的往事,她能靠的只有不可靠的记忆。   朱苟鹭最近听到一点风声,关于心腹大将庄雨丰。跟了他很多年的总经理提醒他:庄雨丰最近有点不太对,似乎在私底下查些什么。   朱苟鹭心里一沉。   他不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他与生俱来的怀疑早已成为了他这些年自保的武器。当怀疑的对象是庄雨丰时,朱苟鹭也深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念头闪过,他还是握了握拳,比旁人更多地权衡了一下。毕竟,庄雨丰是与众不同的,不仅有能力,还有深深的恨,只要她对唐辰睿和席向晚的恨意不减,朱苟鹭就有信心牢牢地将她捏在手掌心,让她翻不了山。   这么好的一张牌,弃之?实在可惜。   权衡左右,周六傍晚,朱苟鹭叫来副手,吩咐他去把庄雨丰叫来。是忠是奸,先探探底。   副手刚点头称了一声“是”,管家却走了进来,告知:“庄雨丰小姐到访,正在客厅等您。”   呵,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朱苟鹭一挥手,支走副手,吩咐管家:“让她来书房找我。”   冬季气候阴冷,外面下起雨,庄雨丰沾湿了半身裙,受伤残废的左手低低垂着,透着冬季阴雨天的一股霉味。   朱苟鹭站起来迎向她,一脸热情,“庄顾问,稀客啊!”   他身为主人,却仿佛一个客人,迎向人时还记得带礼物,递给庄雨丰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盒:“来来来,这个,上次有人送了我,我特地留给你的!野山真品,对恢复性伤口最好。这阴雨天伤口疼起来,也不是个事啊你说是不是?能减缓一点是一点,如果真有用,你尽管跟我说,我拿给你!”   庄雨丰接下礼品,客气了一句:“朱总,这怎么好意思。”   “看你说的,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朱老板一脸“你怎么还跟我见外”的自来熟,顺水人情做得滴水不漏:“再说了,这花的又不是我的钱,上门送礼的、求复隆办事的,都不会空着手来吧?我这里啊,实在是放不下,你就当帮帮忙,不让它烂在这里浪费了。”   “这样,”庄雨丰从善如流:“那就多谢朱总了。”   “嗨,谢什么,你今天特地过来是……”   “是想和朱总聊一件事。”   “哦?说说,什么事?”   庄雨丰不急不缓,拿出一张纸,上面打印着一个账户地址。她坐在书房办公桌对面,单手将这张薄薄的纸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纹路移了过去,声音淡定:“聊一聊朱总和这个银行账户的关系。”   朱苟鹭扫了一眼,看清纸上地址,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他方才脸上那副“笑脸迎客”的面具还没来得及撤去,此刻与变白的脸色混在一起,现出了极其扭曲的怪异姿态。   男人收回视线,盯住庄雨丰,声音阴沉:“你查我?”   庄雨丰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徐徐开口:“这是一个离岸账户,隶属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国外公司。这家公司的股权很复杂,查起来也很难,仿佛故意被人做成了一个局。但只要是局,就有解开的方法。我在做检察官的时候同国外银行的一些人打过交道,交情匪浅,有时我们也彼此互惠。我用了两个月时间,查这个账户,竟然被我查到了,这个账户的幕后控制人,正是复隆。当然,这不是最可怕的。”   她顿了顿,直直盯住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以一己之力,撕开一道黑暗的口子:“最可怕的是,这个账户内日前转账了一笔资金,不多,三千万,资金的去向直指一个姓‘郑’的户头……”   “卡塔”,一个极其清脆又轻微的声音,打断了庄雨丰的话。   她做了多年检察官,对这声音不陌生,听一声就懂,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还是一把上好的枪支,如此有质感的上膛声。   “朱总,你不必紧张。”她不惧,徐徐道:“我今天来,不是威胁你的。否则,我单枪匹马一个人过来,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理由说得太好了。   一下就说到了惊弓之鸟朱苟鹭的心理。   男人坐在书桌后面,右手伸在第二个抽屉里,迟迟没有动作,手里正握着的,正是一把枪。   “庄雨丰,你什么意思?”   “朱总,我是你的下属,是复隆的雇员,我当然是来帮你的。”   她一笑,现出一丝妖异的美丽之色。   毕竟,这世上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在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还有勇气一笑的。   “朱总,你还看不出来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不在我,而在这一个漏洞。我能查,换一个人,也能查。”   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倾身向前,这是一个主动商谈的绝佳姿势,让朱苟鹭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仍然是以下属的身份在对他谈,丝毫没有越轨的嫌疑:“朱总,我是复隆的法律顾问,我能理解你瞒我一些事的必要性,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瞒我太多。身为法律顾问,如果不清楚雇主在做什么,那么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就毫无应对之策。相反,只要我清楚一点,意外发生时,我就能有把握将任何意外变成零。”   朱苟鹭不是一个轻易交付信任的人,但庄雨丰拿着一把好牌,非但没有威胁他,反而还要帮帮他,这让在商场上被人阴了几十年的朱总都有些不信邪了,这社会上还会有这种好人好事?   他问出一个商人思维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庄雨丰脸上挂着一个不容人试探的完美笑容。   “朱总,我一直很感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让我平步青云。”   这话,让朱苟鹭舒坦。   庄雨丰这话虽然有逢迎客套的嫌疑,但委实是实情。庄雨丰进入复隆,从法律部助理一路做到法律部首席顾问,用平步青云来形容都不够的,一度红到发紫,在国人最擅长的企业集团内斗中,庄雨丰名列复隆上下不嫉妒都不行的红人排行榜第一位。她相安无事,朱苟鹭的力撑不可谓是最大因素。   职场专家打造爆文的系列中,有一个经久不变的话题就是“如何适时地向老板提出加工资的请求”。不要以为这类问题只有职场菜鸟会遇到,事实上,庄雨丰这类红人也会遇到,提的时机不对,很容易引起金主“我给你那么多你还嫌少?”的反感。庄雨丰知道,就在这一刻,她等到了这个机会。这个机会好到甚至不提一些要求,朱苟鹭都不会放过她,只要她表现得贪得无厌一点,他对她的戒心才会放下一点。毕竟,一个贪得无厌的下属,是最好掌控的。   “朱总,”她比了个手势,做了个从一个台阶上升到另一个台阶的动作:“我希望日后,我能在复隆,继续平步青云。”   朱苟鹭大笑。   “好,好……庄顾问,我就喜欢你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人有野心,就有合作的机会。”   他终于将右手从危险的第二格抽屉中抽了出来。   心情甚好,点了一根雪茄,用力抽了一口。语气阔气,给她保证:“庄顾问,你放心,你今年的年终奖……哦不,应该是说,往后你每一年的年终奖,都不会小于这个数。”   男人拿起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七位数。   庄雨丰笑盈盈的。   “怎么,空口无凭,不信?”朱苟鹭金刀大马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份合同:“我们写个合同约定,如何?”   “有朱总开口,我怎么会不信。”   庄雨丰站起来,话不多,字字到位,临别前再一次让朱苟鹭十分舒坦:“朱总,你放心,这个账户背后的故事,我到此为止,不会再查任何一点。同时我也会起草一份文件,教您如何避免这个账户再次被人发现。有我在复隆一天,复隆的法律部就会辉煌一天。”   庄雨丰察觉,一个月,遭人跟踪。   无所谓,意料之中。   窥探了老板生死攸关的秘密,只被跟踪一个月,是朱苟鹭心大了。跟踪结束是在一个月后,她递交给朱苟鹭的那份起草文件已经拟好,朱苟鹭命金融专家清除后患。某一天下班,庄雨丰没有再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跟着。她看了一会儿后视镜,收回视线,发动引擎。   开两个小时高速,去邻近的A市。   周六,高速有些堵,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被拉长到两个小时。她伸手打开车内电台,调到财经频道。主持人夸夸其谈这轮金融周期,股债双杀,借贷平台违约潮,一级市场一片哀嚎,人人都在喊资金紧缺。提到最后,“唐盛”仍是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主持人专业口吻,仍掩饰不住对唐盛及其执行人的向往,侃侃而谈在半年前大败于席氏重工与复隆的联手之后,非但没有消沉,依然展现顽强生命力,在这轮金融周期牢牢掌舵。与席氏重工一场交易,如今看来更像是唐辰睿的“意在佳人不在江山”。   好好一个财经节目,硬是被谈成一宗娱乐节目。   庄雨丰笑,有些蔑视,对这一类无脑花瓶居高临下的蔑视。她和这类女人不同,不仅会想,更会行动。   银色轿车驶入威斯汀酒店,庄雨丰下车,将车钥匙交给泊车侍者。看了下手表,晚间九点,一个非常好的时间,适合在正式会谈和男女约会间肆意摇摆。在这种时间里谈事,大半谈不成的事,都能谈成。   她不疾不徐,踩着高跟鞋,进入酒店。步出电梯,径直走向顶楼景观套房。她在门口站定,抬手敲门。敲了三下,很有规律。一分钟后,依然无人应门。   她笑盈盈开口:“唐总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在深夜迎客啊。”   半分钟后,房门打开,唐辰睿冷淡视之。   一身居家服,头发半湿,V领薄羊绒衫的领口被发梢沾湿了一点。看样子,他正准备睡觉。   门开一半,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出声问:“庄小姐,你有在深夜敲我房间门的爱好吗?”   庄雨丰偏头一笑,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聊两句。”   “有话在这里讲就可以了。”   “这恐怕不行,事关朱苟鹭,只怕隔墙有耳。”   “那么,不好意思,我没兴趣。唐盛已经退出合作了,不管是复隆,还是席氏重工,都跟我没关系。”   “唐总监,你误会了我的主语。我要谈的事不是复隆,而是朱苟鹭。”庄雨丰不疾不徐,挑对方弱点下手:“或许,还会影响到席向桓,甚至是席向晚。”   唐辰睿扫她一眼。   沉思几秒,他放开门把,让她进屋:“请吧。”   景观套房名不虚传,一流的城市夜景倒映在落地玻璃窗,目眩神迷。唱片机被人放了一张CD,庄雨丰听了一会儿,听出那是一首老电影音乐。她像绝大多数女人那样,忍不住将视线投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人说他厉害,有人说他阴险,她只有一次在席向晚那里听到过一句不同的评价。那时她还在做检察官,她俩还是朋友,席向晚评价唐辰睿“他可能是个会寂寞的人”。多么厉害的评价,一句话,就让旁人明白了两人之间深厚沉重的私人关系。   在庄雨丰想入非非的时候,唐辰睿转去了吧台,一脸惆怅。   他像是吃不准这位庄小姐三更半夜想要怎么搞他,安全起见,索性连请人喝酒的礼节都免了,倒了两杯纯净水,四大皆空地给她端了过去。   “庄小姐厉害啊,我回国才三天,就被你查到了行踪。”   “对一个人有心,总不会是难事。”   晚上九点,一男一女,这话的暧昧气息连狗都闻得出来。   但唐辰睿就是有那个本事,在这会儿硬是表现出了“狗都不如”的素质,瞎了聋了,对庄雨丰的暧昧试探一概视而不见。   他在她对面沙发坐下来,开门见山:“庄小姐要谈什么,请吧。”   “席氏重工的股价为什么会奇迹反转,你想过吗?”   “……”   这位小姐果然有两下子,这句话比暧昧试探效果来得好多了,一下子抓住唐辰睿的目光。   庄雨丰脸上透着胜者为王的姿态:“唐总监,你真正败走在谁手里,你不好奇吗?丢了合作还丢了未婚妻,你不恨吗?不想翻盘吗?”   唐辰睿倾身向前,一副被吸引的样子:“怎么,还有不可靠人的秘密?你知道背后的真相?我的意思是,全部的真相?”   “我知你不知”的感觉实在太好,庄雨丰第一次在唐辰睿面前姿态放松,悠闲得意。她靠着柔软的沙发,喝着水:“全部的真相,当然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知道人家太多秘密,太容易引来杀身之祸了。但我这里确实有一条线索,它让我知道,那件事背后还有个庞大的故事。现在,我可以把这条线索给你。”   唐辰睿看她:“据我所知,朱苟鹭待你不薄,你凭什么要倒向我?”   “待我不薄?”   她像是听到了个笑话,而她所做的,不过是像孩子一样戳破一个漂亮泡泡而已:“这个世界上,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谁不是在互相利用。不同的只是,最后赢的人是谁而已。和朱苟鹭为盟,风险太大,我不得不考虑退路。”   合情合理,连唐辰睿都仿佛信了几分。   “这样。”   唐辰睿没让她失望,表现出了强烈兴趣:“你想让我用什么来换?”   庄雨丰定定地看着他。   她当然还没有大言不惭到敢对唐辰睿开价“用你来换”这种条件,虽然她心里确实这么想过。权衡之下,她谨慎开口:“用唐盛给我的担保来换。”   “具体地说呢?”   “呵,唐总监,我不傻,我把线索给你,难保朱苟鹭总有一天会发现,怀疑到我头上,到时候我的安全、利益、未来,一切都难说了。但如果有唐盛力保,我就可安然无虞。我希望将来,在唐盛我可以有一席之地,在你那里,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唐辰睿盯了她一眼,无限诱惑,没来由地,她心跳加速。   “在我这里?”   他缓缓开口:“你是想在我心里,还是……”   他伸手,指了指卧室方向:“在我床上?”   修长手指牵引的动作,带了药性,蛊惑人心。顺着他的动作看向卧室,口干舌燥。   庄雨丰收回视线,镇定开口:“那就要看唐总监你,想要多大价值的线索了。”   唐辰睿笑了。   他收回手,方才前倾的身体向后一靠。演了那么久的戏,真烦。拿过桌上的玻璃杯,仰头喝了半杯水。他笑,带着露骨讥诮:“庄小姐,你哪来的自信,敢跟我唐辰睿提‘卖身’这种事?”   翻脸不认人,速度太快,她招架不住:“你、你不想报仇吗?这么大一个失败,你忍得了?”   唐辰睿盯着她,讥诮入骨。   好似看见了一个小世界的傻瓜,没见过春夏秋冬,没见过冷热病死,除了眼前那点景象,别无所见,还敢耀武扬威。古人形容这类人有一个很古老的词汇,“井底之蛙”。   “庄小姐,你猜猜,那桩意外的真相,我知道多少?”   “……”   庄雨丰震惊地盯着他。   唐辰睿一笑,连笑都冷:“我不妨坦白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自己想败,你以为,我会败在那两个人手上?”   庄雨丰攥紧手,骨节泛白。   唐辰睿起身,他不想留人,一秒钟都不会耽搁。   他送客:“顺便,我想知会庄小姐一声,对朋友的前男友、前任未婚夫,最好不要这么主动送上门。人家不想要,你会很难看的。”   庄雨丰摔门而去。   声音惊天动地,唐辰睿不可置否。对一个女人说了那么不留情面的话,庄雨丰的反应实属正常。当然了,再来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那么不留情面。他对这类女人的自尊和伤痛,没那么多同情心。   男人正要离去,却听见门外对话。   酒店经理正小心地陪笑解释:“两位检察官,酒店呢,是这样子的,总有客人吵架不合之类的,刚才的动静没吓到二位吧?”   半晌,一个声音接上:“没关系。我们今天来,只是为了查手头一宗案子,至于酒店其他方面,经理请放心,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唐辰睿刚要离去的脚步猛地一顿。   五秒钟后,席向晚目不斜视,路过是非之地。酒店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人打开,一只男性的右手迅速伸了出来,将她拉了进去,砰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手法老练,一看就是个惯犯。   程亮:“……”   酒店经理:“……”   眼前一黑,一脑门的汗:“这这这算袭击公务员吗?要要要报警吗?!”   程亮也无语,但他更确定他在刚才的短短三秒钟之内看清了唐辰睿的脸。他继续无语,拉走酒店经理:“报什么警?不用,人家前男友找茬撒娇呢……” 第九章   C h a p t e r  0 9   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   唐辰睿,一个单身狗,三更半夜,极度缺乏性生活,被飞来横祸的女人撩了一整晚,口干舌燥,竟然巧遇了一直还在他心尖上的前女友!你说他想干什么?   他理智全无,放弃抵抗,欲望低级,迅速投降。将人拉进房间,饿虎扑羊。动作粗暴,房门沉闷作响。   然而,他不幸,遭到一位女同志的精准反击。   席向晚抬起一脚,顶上他的腹部,疼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席向晚挥起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声音清脆,当场就把身手矫健的唐总监拍晕了。席检察官一脸“就知道你这死性不改的样子”,一开口,尽是风凉话:“给你那个装满黄色废料的脑子降降温。你出息呢,整天想着这种事。”   唐辰睿着实被她那结实的一巴掌拍懵了。   几个月没见,这家伙真是狠。当阳桥上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她真行,对他端出好汉气概。   斯文秀气的唐总监单腿跪了下去,捂着腹部,半天没出声。   席向晚栽在他手里,次数不算少,对他这种博同情的套路有着深切体会。这会儿丝毫没有同情心,居高临下盯着他:“起来了,别博同情了,都两年了,这套路你还没玩够呢?”   唐辰睿连辩驳都懒得了,声音虚弱:“打电话给酒店服务台,找个医生过来,我站不起来。”   “……”   席向晚瞪着他的头顶,瞪了两分钟。   唐辰睿一句话都没有,方才还能支着的左腿也缓缓跪了下去,仿佛顿失力气,再也没有余力在情场撒野。   这熟悉的场景,让席向晚忽然想起她失手弄伤他的经历。那时的唐辰睿,未婚妻在手,整日噙着一丝欠揍的得意之色,她看不惯他,靠抢靠夺还要炫。私下相处,对他很冷淡。某一晚,她提着水桶去浇水,眼角余光瞥到唐辰睿,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她着实不想应付他,重重将阳台移门关上。然而唐辰睿有心要缠一个人,够执着,他伸手,以肉身作拦。“砰”,坚硬的大理石移门直直撞上他的左手。她回头,看见他青紫的手。   那晚的唐辰睿让席向晚知道了什么叫“身娇体贵”。   伤口发炎、高烧、从家庭医生诊治到转移送院。席向晚悬着一颗心,寸步不离陪着他,折腾了整整一个多月,这位少爷的手才渐渐有好转的迹象。   医生质问:“怎么弄的?”   席向晚又后悔,又汗颜:“我从警校开始,这种伤大大小小受过无数,怎么从来也没有他这么严重的情况啊?”   医生瞪着她,站在病人的角度为唐辰睿抱不平:“他能跟你比吗?他是什么人,从小到大连蚊子都没被咬过几次,受得了这种蓄意伤害吗?”   席向晚无地自容,整晚作陪。暗夜中,她伸手摸他的脸。分明是个脆弱的人,一点小伤都能来势汹汹,越发令她不可思议:“脑子那么精明,身体却这么容易受伤,说你什么好呢。”   自此,她留下后遗症。   最见不得唐辰睿突然跪下去的受伤姿态。   席向晚这下有些慌了。   唐辰睿这金贵的身子要真再出点事,那还了得?   她蹲下去扶他:“我看看,刚才我也没用力啊……”   话音未落,她在一瞬间被人扑倒在地。   “……”   席向晚懵了。   唐辰睿的脸皮不厚。   不厚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厚!   方才仿佛还要吸氧不行了的男人,此刻力道之大,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无法反抗。“吃一堑,长一智”,是他的生存纲要。   他笑盈盈地制住她,尾音上翘,恶劣地占据上风:“真意外,过了这么久,这一招对你还是这么有用……”   “你走开——”   一个深吻,倾天泻地。   一对男女,唇舌交战,渐渐就变成了交缠。   有那么一瞬间,向晚几乎有一种错觉,他很想她,想到几乎要疯了,这种错觉让她心里一疼,再也做不到像方才那样对他拒绝。   停下来,两个人都有些失控。   唐辰睿伏在她颈肩喘气,两手放开她,悄然握成拳。他需要有足够的自控力,才可以让事态控制在一个吻之内。身体滚烫,欲望叫嚣,属于男人的劣根性一寸寸地都在沦陷。他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对自己讲了一句,不可以。   当初,就是他不好,埋下了祸根。   后来,他终于明白,念起即觉,觉即不随,才是大智慧、大行事。   但仍然太晚了,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失去了未婚妻,也失去了感情。   如今能做的,不过是不再重蹈覆辙。有过“爱”之后,他方才明白,人类只是一个概念,千万人也和他无关,这辈子决定一个人悲欢喜乐的不过只有几个人,比如身边的亲人,比如心里的爱人。   他放开她,心里话:“我很想你。”   “……”   席向晚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听见这资本家的少爷在干完坏事后解释说明的一天,然而当她想起了之前一幕,心情又一沉。   “想什么?你又不缺人,这么晚了也不是没人陪你。”   唐辰睿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脾气瞬间要炸:“席检察官,麻烦你查清楚事情真相好吗。不是我要搞你那位朋友,是你那位朋友总是在半夜三更来搞我啊。”   席向晚皱眉:“你注意一点言辞啊。对女孩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   唐辰睿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早已形成“你搞我朋友,还死不承认,不要脸”的诊断事实。   他放开她,站起来,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下,连话都不想跟她说了。   彼此沉默,大概实在也没什么分手后的共同话题可以聊,席向晚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来。   冷不防听见唐辰睿问:“我离开后,你陪别人吃过烤鸭吗?”   席向晚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天马行空,在这种油腻的时刻问得出这么个清新脱俗的问题,下意识回答他:“没有。”   唐辰睿心情大好,小雨转阴,又追问:“也没和席向桓一起吃过?”   “没有。”   唐辰睿的心情迅速地“阴转晴”了。   席向晚看着这个家伙,方才脸色还阴沉着,这会儿已经隐隐笑着了,她忽然觉得这家伙的脑袋可能真的是有点问题的。但很快地,她又有些心软。这世上有一类人,生活不允许,情感得不到宣泄,总是太清醒,旁人看着都太难受了。   唐辰睿就是这类人。   她忽然开口:“我今晚,其实还没有吃晚饭,你这里能有晚饭吃吗?有烤鸭就最好了。”   唐辰睿喝水的动作一顿。   能得她一句回应,纵然明白人生刺心的苦大多来自感情,他也不回头了,绝不走佛家那条斩草除根的路,就让他一直难受着去爱着好了。   他放下水杯,眼角带笑:“席检察官开口,我怎么都要想办法有啊。”   这一晚,席向晚荣幸,又一次见识到了“有钱就是好”的铁律。   晚上十一点,酒店服务生敲开房门,推着餐车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白色制服的厨师。这厨师约莫四十岁,身材方正,一身制服被他穿得严肃又正气。他大约和唐辰睿是认识的,进门就彬彬有礼寒暄了一句:“呵,唐总监。”   “蒋先生。”   唐辰睿起身迎客,表示欢迎:“这么晚了,有劳。”   侍应生停好餐车,将餐具一一放到桌上,垂手站在一旁。蒋先生挽起袖子,一一将烤鸭配菜亲自端上,笑道:“唐总监,好浓的兴致,深夜吃烤鸭。”   唐辰睿秀恩爱向来是不打草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接得从善如流:“我未婚妻爱吃这个,所以,还要麻烦你。”   向晚:“……”   谁是他未婚妻了?他都不用加上一个过去时态的吗?   半年前唐辰睿那桩婚事解除闹得沸沸扬扬,蒋先生也有所耳闻。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又嫌弃又忍着的席向晚,大概已经明白了一点唐辰睿自作多情的成分多、事实基础少的悲催真相。蒋先生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拆台,笑着配合:“真是让人羡慕啊。二位请吧,试试我的手艺,还请赐教一二。”   阵仗太大,向晚本能地不适,唐辰睿快她一步抢先了:“吃了你那么多次烤鸭,这次我请你,就当是回礼。”   向晚点点头,没去管唐辰睿,向大厨蒋先生致谢:“这么晚,谢谢蒋先生。”   蒋先生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唐辰睿:“应该的,唐总监的钱付得很到位。”   向晚:“……”   两人落座,侍应生上前,倒茶。   席向晚许久不曾放松吃饭,唐辰睿就曾评价,她那种五分钟吃完一顿盒饭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叫吃饭,充其量叫做进食。这会儿向晚看着蒋先生手法熟练地将烤鸭片皮、装盘、拆鸭架,吩咐侍应生将鸭架拿下去做汤,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席向晚明白了人与人的不同。所谓精致,就是将普通俗事也能做得独一无二,做得极具美感。脆皮和嫩肉在精致的刀工下有着统一协调的比例,连端上来的鸭架汤也不似寻常人家胡乱炖一锅了事,骨有相,架有势,汤中配料缺一不可,在锅中团团圆圆融成一体。   向晚包了一块烤鸭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汤,肺腑之言:“真的很好吃啊。”   蒋先生正拿着一块四方白色小毛巾擦手,听见这一句评价,长舒一口气:“席小姐过奖。”   这人是个懂情趣的,办完了事,也不多做停留,吩咐人将餐车推出去:“那么,二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好,谢谢蒋先生。”   唐辰睿今晚是吃过晚饭的,这会儿也不饿,纯粹是陪着,手法熟练地替她包烤鸭。他有经验,无论两人之间处于何种关系,席向晚永远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有脾气。这个女生对吃饭有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敬畏之心,仿佛吃饭永远和好坏无关,而和信仰有关。   他将手里的烤鸭递给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有意思?无论吃什么,都非常虔诚。”   向晚一愣,随即笑了下。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剧,写一个热爱吃饭的大叔。大叔就像无数打工者那样,每天都奔波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吃饭的时间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他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谁也别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是一种孤傲的行为,只是这种行为能够与现代人平等,能够最大程度得到治愈。”   她看着手中的烤鸭,朝对面的人晃了晃:“后来我发现,他是对的。一个人一生的快乐能有多少呢,金榜题名、得一心人、一夜暴富,这些在瞬间的巨量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只有吃饭,睡觉,这类永远要做却不会厌烦的事,才能给你源源不断的满足。”   唐辰睿听着。   从前他听闻,人永远是既善又恶的,心中趋近佛的时候就善一点,心中趋近鬼的时候就恶一点。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着,是席向晚的出现,令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类胸无大志的选手,最大的快乐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介意旁人认为她软弱,哪怕只有她自己明白在关键时刻铤而走险的也会是她。   他有些迟来的自省:“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这些,我以前……没有能够足够地体谅你的感受,让你辛苦了。”   向晚愣了下,像是被这句话砸晕了。   “没有,没有。”   唐辰睿不讲理起来她招架不住,唐辰睿忽然讲理起来她更招架不住。向晚有些无从安慰的不自在:“你别这样说。”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被她的好胃口影响到,伸手陪她一起吃起来,“好,不说了,吃饭。”   一顿饭结束,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   即使已经是深夜,唐辰睿还在心里郁闷时间的飞速。他不喜欢烤鸭的地方就在这里,包一块吃一块,什么形式都没有,吃完一只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当初他最喜欢带席向晚出去吃饭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吃过的那些外国料理,单是教她如何吃就能花上半天时间,足够他揣着私心跟她耗半天的。   “今晚很开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烤鸭。”   吃完走人,席检察官的办事效率还是那么强,一点“再喝杯茶聊聊”的意思都没有,拿过一旁的文件袋就准备走。   唐辰睿嘴上说着“好”,将人送到门口的时候却抱住了。   向晚:“……”   这具身体却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怀抱,迅速地与那双不规矩的手融合成了最习惯的姿势。他将她横着揉竖着抱,闭着眼睛轻声问:“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   他有一副好嗓音,认真的时候很迷人。向晚见过他无数种说话的样子,哪一种都不如他这一刻令她神往。这一刻的唐辰睿特别好,说话就是说话,留人就是留人,没有算计,毫无想法。   “可是我有想你。”   他说着,手往她身上探去。   她手里的文件袋直直掉落在地。   她忽然有些感动,仿佛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与人世、与她处出了正当感情的唐辰睿。   她在一瞬间的心软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他抱起她,热烈深吻,用热情诱惑了她不坚定的理智。   自从那晚被唐辰睿拒绝,遭遇了一顿可大可小的羞辱,庄雨丰始终心情恶劣。   失败、可耻、求而不得的落寞、孤独,一群最可怕的负面情绪彻底挟持了她,理智摇摇欲坠,甚至影响到了工作。   连朱苟鹭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庄顾问,最近你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需要放假休息几天吗?”   庄雨丰当然听得出老板话语间的不满,顺水推舟:“是,最近有些累,体力跟不上了,如果朱总允许的话,我想休假一周做调整。”   朱苟鹭爽快地挥手:“去吧。”   庄雨丰走得很礼貌,转身的一瞬间,眼神却无比阴郁。她看不见的是,身后盯着她背影的朱苟鹭,眼神同样阴郁。他隐隐有些预感,“庄雨丰”这张牌有些不好用了,失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令朱苟鹭十分警惕。   庄雨丰利用一周的假期去了一座寺庙修行。   寺庙坐落在山腰,雨水多,天气湿润,常年云山雾绕,吸引了不少尘世之客。近年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带动了城市白领入寺清修的风潮。平日里在写字楼争名夺利的男男女女,一到了佛门净地,有无信仰都不重要了,各个化身虔诚信徒,早起晚睡,恨不得能和方丈师父谈经念佛到天明。只是临走前对着佛寺许下的愿望暴露了这些中产阶级的欲念,求财、求高升、求股市大涨、求炒房暴富,赤裸裸的人性在修行之地暴露无遗,方丈每每见了,都沉默摇头。“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这类自知与自省,他对现代中产白领已不抱希望。   庄雨丰似乎是与众不同的。   她不求财,不求高升,不求股市大涨,不求炒房暴富。她清修,就只是清修。晨起诵经,挨饿苦修,到太阳升起后才食一碗清粥;又独自登高望远,在很少有人走过的山林间探索一条出路,背包里放的不过只有二两馒头、一碗水。   晚间和僧人师父对话,参悟尤其妙。旁人都是提不完的问题,等不尽的回答,只有庄雨丰反其道而行之。   师父问她:“你可知如何得心中无杂念,清净而为?”   庄雨丰一笑,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师父看着她,颇有些惊讶。   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在她口中讲出来,竟能阐述得这样好。   但时间久了,师父反而比担心旁人更多地担心眼前这个人。人,有欲望,不能说是好事,也不能说是坏事,只能说是正常的事。至于好坏,则要由欲望的高低急缓来评判。庄雨丰的欲望却和寻常人大不同,她有,却极度害怕被人看穿,仿佛这欲望是见不得光的,她用通透的外表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这欲望,浑然不知欲望即是本性,如何遮也是无用的。而她的遮掩显然到了病态的程度,心里恨着,却一定要笑着;心里猜忌愤怒着,却一定要若无其事。她以为能骗过众生,却不知佛前众生皆苦,“劫”这一字绝不会像武王一怒而天下平那样,轻易地就过去了。   师父最后给她忠告:“大海之水永远顺流,但戏台上的虾兵蟹将总有为了博得满堂彩而逆流而上的,最后即便成功也是戏。人世间万物还是顺流得天下的多,逆之则苦。”   庄雨丰听了,谢过,盈盈一笑。   师父叹一口气,知道她全无听进去。   七天假期到,离开的时候,庄雨丰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痛苦,神佛也解救不了,只能靠她自己。   她利用七天时间,终于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疑点:唐辰睿说他是自愿失败,为什么?他是为了谁,甘愿犯下这么大一个失败?   席向桓的邀约很稀有,所以当朱苟鹭接到他亲自打来的电话,邀请他今晚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朱老板当即挑了下眉,在心里权衡这是鸿门宴呢,还是赔罪宴。   说它是鸿门宴,当然是有理由的。   自从唐辰睿退出合作之后,朱苟鹭在席氏合作伙伴名单上一家独大,利用独有的信息渠道,在席氏重工这个上市体上疯狂敛财。自从上次和席向桓正面冲突了一次之后,他有所收敛,但欲望却让他没法一直收敛,还是忍不住再干了几次。这事瞒不过席向桓,如今他邀请吃饭,怎么看怎么可疑。   说它是赔罪宴,也有理由。   理由就是朱聘婷。   这个独生女给朱苟鹭长脸长得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全国上下一致的好路人缘。有她站台的地方就有支持,朱娉婷一直以来的善良和不争让路人都有好感,以至于对复隆的态度也多了一分同情票。在朱聘婷订婚这件事上,席向桓明显是理亏的,他的利益为先举动做得太明显,他既不欺骗她,也不欺骗天下人,他本以为这是磊落,落在路人眼里却是冷酷无情。上次事件爆发后,虽然席向晚最后被舆论救了一回,但对待感情的薄情却是被盖棺定论了,至今仍然被人诟病。作为晚辈,席向桓对朱苟鹭这位长辈有所赔罪,也是应该的。   直到赴约来到酒店门口,朱苟鹭似乎还在吃不准该拿什么态度来应对,但当大门被人拉开,朱老板那与生俱来的生意人精神立刻就位了,三七二十一,先客气客气再说。   “席总经理,请我吃饭,多大的荣幸啊,哈哈。”   席向桓就没他那么爱演了。在席向桓看来,这个五十四岁的老男人总那么爱演,可能脑袋也是真的有点问题的。   “朱总,过来一趟辛苦了,请坐。”   “好,不牢麻烦。”   朱老板金刀大马地坐下,席向桓也不切入正题,只当是寻常家宴。不一会儿,烟、酒都上了一轮,抽得愉快,喝得尽兴,朱老板心情大好地先开了口:“席总经理,客气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席向桓不喝酒,他喝茶,听见朱苟鹭开了口,他摩挲了一下杯沿,似有为难:“朱总,你的爱将越了界,我本想息事宁人,但似乎对方并不肯罢手,一再越界,这就让我有些为难了。”   朱苟鹭皱了下眉,并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席向桓也不多说,招了下手,助理立刻递上一台笔记本电脑。   打开屏幕,调出一段影像,席向桓知道多说无益,直接将屏幕转向朱苟鹭:“朱总,看一下这个。”   这是一段工地现场的监控录像,地点是正在重建的席氏重工基建现场。   屏幕上现出一个人影。   这个人非常警惕,懂得反侦察,避开了工地巡视员和监控探头,动作迅速地在现场做着一些事,测量、拍照,有时会俯下身捡起一捧泥土仔细查看,走的时候甚至带走了一些什么,将现场的一些东西装入了密封袋。   这是个女人,在场所有人都认识,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   席向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自从上次出了意外之后,席氏重工基建现场的监控设备就不止表面上的那么多,庄顾问自以为躲过了全部的监控,却没有料到,我们还有隐形的监控。也正是这些监控,让我知道,庄顾问在最近不止一次夜探现场。众所周知,席氏重工的新工程,所有数据都是保密状态,外界多少人想要拿到数据以炒作席氏重工股价,数不胜数。只是我没料到,庄顾问也会是其中之一,还是动手能力最强的那一个。”   说完,他转向朱苟鹭,以诚意谈下去:“坦白说,以我手上的这些监控资料,我足可以对复隆提出终止合作的意向,毕竟庄顾问是朱总的爱将,我不得不怀疑,庄顾问的行为,是朱总的授意。但我和朱小姐还有婚约,贸然提出终止合作,对双方伤害都很大,不止感情上,还有股价上,所以,我想给彼此再多一次的机会。如果是朱总的授意,那么,还请朱总罢手;如果不是朱总的授意,那么庄顾问的事,我就当没有看见,由朱总去解决你们复隆的家务事。”   朱苟鹭全程没有说话,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庄雨丰。   他手上的烟灰掉下来一截,烧到了手,痛得他回了神。一旁的助理鲜少见他这般模样,连忙上前递上一块冰毛巾。朱苟鹭接过毛巾敷在手上,熄灭了烟,沉默。   席向桓是个聪明人,给双方都递了台阶:“朱总,不管是我说的哪一种情况,也无论是否是你的授意,既然今天我把这件事说开了,那么杜绝将来发生的概率就可以了。毕竟合作是长远的,一时的纷争总是有的。”   朱苟鹭深吸一口气。   不似方才的金刀大马,这一刻的朱苟鹭表现出了一个知道真相、迅速决断的枭雄模样,沉声给了席向桓一个回复:“席总经理,这是我的家务事,我一定会好好处理。能不能麻烦席总经理,将这段监控给我?毕竟,庄雨丰还是我复隆的人,有这么大一桩丑闻在席总经理手里,我心里难安。”   席向桓没有在这个事上为难他:“朱总开了口,我做到就是了。”   “好,多谢。”   一顿饭,吃了一半,毫无心情再继续。   五十四岁的中年男人起身,眼神、脚步都不似方才客套般的轻快,商场上的人起码都有两副面孔,朱苟鹭这会儿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走出包厢,橘黄色的灯光暗暗的,仿佛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强化了黑暗。   从酒店到住所有一段距离,朱总的豪车性能卓越,再长的距离也不算长。朱苟鹭却对司机吩咐,一直开车,不要停。司机是个拿钱办事的好手,对这种费油费钱的事也没有好奇心,领导说啥咱干啥,立刻应了一声,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坐在朱苟鹭身边的是复隆的首席特助,陪着朱苟鹭风风雨雨过了三十多年,实属心腹。朱苟鹭沉声开口:“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特助显然是见过些场面的,一语道破:“庄雨丰有异心。”   朱苟鹭声音阴鹜:“竟然在我面前说谎,保证得那么像回事,‘绝不再查’、‘到此为止’,还装模作样地给了我一份善后文件,哈哈哈。”   特助安抚他:“幸好席向桓以为庄雨丰是我们授意,把我们想成了一伙人,否则,他将这些监控给警方,还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事。想起来,着实惊险。”   “贪心不足,年薪百万还满足不了她的胃口,还想要千万?过亿?甚至从此以此来要挟我,做复隆的隐形主人?异想天开!”   男人用力抽了口烟,再狠狠吐出烟圈,眼神灼灼,那是复仇的神色。   一道命令,从他口中沉声而下:“摆平她,不惜代价。”   “是,知道了。”   席向晚没有想到还有和庄雨丰相约长明山的一天。   她来得早,在机车熄火的那一刻还在想三天前庄雨丰约她时的那通电话。电话里的庄雨丰语调轻松,和很久之前的庄检察官仿佛并未相去甚远,姿态适意地约她来长明山。两个人相处久了,连时间地点都不用说,一句“老规矩”就把一切都说明了。   席向晚摘下头盔。   晚上九点,半山起风了,今晚月色不佳,山雨欲来,不是上好的赛车条件。人群中偶尔有一两声赛车轰鸣,到了这会儿,三三两两也都散了。席向晚跨下机车,将手里的头盔往车把上一挂,闲着也是闲着,正想蹲下身检查一下机车性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流畅的引擎声。   如此熟悉,凭声辨人都可以。   席向晚转身:“好久不见。”   正好对上了庄雨丰摘下头盔后笑盈盈的眼神。   席向晚常常觉得眼前人陌生,就是从这类笑容开始的。   很久以前的庄雨丰不常笑,她父母早逝,从小在舅舅家长大,所得亲情有限,舅舅一家全力支持表妹出国读了名校,却只肯让她这个寄养的孩子上警校,因为学费免除、工作也好落实,她虽说从未受过皮肉之苦的恶意,但也绝没有体会过人情温暖的善意。以至于成年后的庄雨丰笑容很少,她找不到对这个世界笑一笑的理由。   然而现在,庄雨丰却变了。   她经常笑,噙着一抹得心应手、权势在握、左右天下的睥睨与得意。   有这样的笑容撑着,连说话也变得十分大胆:“好久不见?不至于,那晚在酒店,我们也算是见过了。下楼看见你和程亮的机车,才知道两位检察官原来那晚也在,真巧。”   席向晚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把“去搞朋友的前男友、被拒绝了还被朋友撞见了”这种事也云淡风轻地说出来,这是一种本事,她佩服。   坦白说,她对唐辰睿没有那么大的执着心,喜欢一个人和得到一个人在席向晚心里是两件事,因此这会儿她也没怎么生气,只想劝一劝眼前这个人。   “唐辰睿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也不是一个旁人能左右的人,你想对他下功夫,很可能会吃亏,你要想清楚。”   庄雨丰眉峰一挑:“用唐辰睿前未婚妻的身份来对我规劝?”   席向晚摆摆手。   在她看来,“唐辰睿前未婚妻”这个身份一点都不光彩,太有损她一身正气的无产阶级身份,然而连庄雨丰都把这身份看得光芒万丈,席向晚暗自心想在他们有产阶级意识里,这大概还是值几两钱的。   “我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你能不能听进去,也不取决我。”   她看了一眼庄雨丰的左手,灵活自如,一路骑机车过来也不见有障碍,席向晚为她高兴。听简捷的小道消息,庄雨丰花巨资去国外动了手术,如今的左手一半真一半假。席向晚不懂医学,但那一刻也认为,如果复隆确实为她提供了如此巨量的资金来供她的下半生希望,那么席向晚可以原谅她为复隆做的一切事,包括在灰色地带游走。这是她的私心,即便违背法律精神,她也不想否认。   坦白讲,她并不愿意和庄雨丰赛车,庄雨丰的左手是压在她心上的巨石,而且她明白,这是只能看在眼里、无法言说的巨石,庄雨丰不需要同情,甚至憎恨同情。   席向晚从车把上拿下头盔,转身问:“你今晚约我过来,是有话对我说,还是只想赛车?说话在这里就可以了,想比赛就现在吧,等下可能会下雨,今天不是一个好赛日。”   庄雨丰不动声色,暗自把情绪拉回。   不急,她还有筹码,非常大的一个筹码,足以将“唐辰睿前未婚妻”这个身份踩在脚下,来回碾压。   “来都来了,赛一场吧。”   她伸了伸左手,灵活地握了握拳:“看看这双残废的手,在金钱的力量下,能将你败几分。”   席向晚点点头。   她在这方面特别豁达,耳聋眼瞎,面对挑衅通常都没什么反驳的欲望。   纵然不明白世间为什么总有人将胜负当成快乐的源泉,但她尊重这一行为。   山雨欲来,长明山的山路赛道上只剩下两辆机车的身影。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一个只想赢,一个只想输,距离渐渐就被拉开了。   席向晚落后了一段距离,看着前面的人。头盔中的视野四四方方,看出去,庄雨丰的身影也四四方方的。她伏在机车上,左手灵活,脚踩油门,似乎赢席向晚还不够,一定要狠狠地赢,痛快地赢。   席向晚一脚油门踩下去,追了上去。   她追上去是为了和庄雨丰好好谈一谈。   她和她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可能再找到好好谈话的姿势了,反而这时候可以,风声、引擎声,掩护了两人的矛盾与仇恨,在凛冽的速度中谈话,还有可能谈出些君子风度。   席向晚开口,话题很硬:“说吧,你所说的可以令我万劫不复的真相,现在可以说了。”   庄雨丰在风中大笑:“席向晚,你胆量不错啊,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和我聊这个,你不怕听见了,承受不住刺激,车毁人亡吗?”   “那就试试看。”   她看向她:“我车毁人亡,你应该不会为我流泪。你想看一看那个场面,就不妨试试看,说吧。”   庄雨丰转头看了她一眼,头盔遮住了她眼中的高度赞赏。   “不错嘛。”她并不被激怒:“懂得利用心理战术,来迅速套话。向晚,你比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席检察官厉害多了,唐辰睿教的?”   席向晚没有回应她挑衅的欲望。   但她不得不承认,唐辰睿对她的影响确实占了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他说的那么多话都在她心里好好存着,比如她记得他说的,人的一生,不论贫富贵贱,最后加减乘除,算一算结局,分数都一样。抱着这个认知做事,会更有底气,也更无畏。   “我对他没有那么大的执著心。”   她诚恳地告诉对方:“喜欢一个人,和得到一个人,在我这里是两件事。”   庄雨丰大笑。   “哗啦”一声惊雷,伴随着庄雨丰妖异的声音,诡异非常:“唐辰睿真不值啊。为了你,竟然容忍犯罪……”   “……”   席向晚神色一晃。   机车在极速中伴随着她的失神而失速了一秒,席向晚险险拉回方向,车身从危危倾斜中恢复,她重重踩油门,追上去要问清楚:“你等一下!”   然而有人已经不许。   一声轰鸣的声音伴随着杀人般的速度从身后忽然急速冲出,席向晚猛地凝神,从后视镜中看清楚了,身后是一辆性能一流的跑车,正以不容置疑的速度逼近她和庄雨丰。   它确实是来杀人的。   席向晚从警校毕业,做了这么久的检察官,早已练出了一股熟悉犯罪的嗅觉。她看到身后这辆车,就明白了一件事,来者不善。   “庄雨丰!让开!”   如果换做是从前,这一声警告足够救一次庄雨丰。她有经验,有速度,有身手,无论哪一点都能赋予庄雨丰比旁人更大概率的存活率。   然而这一刻,却晚了。   她的左手不似从前,她的经验被磨灭良多,她的身手消失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对席向晚不再信任,从席向晚口中喊出的警告皆不成警告,她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逆道而行。   “庄雨丰!”   席向晚极速拐弯,在最危险的弯道抓住了机会,拉起车头,连人带车一跃。这样的惊险举动她做过很多次,有时成功了,有时失败了,但不做就不会有成功,所有的成功都是用命换回来的,这一点,她没有异议。   席向晚看准了那辆来者不善的跑车,用纵身跃车的速度跃向车身,强迫它停车。   然而她低估了这辆跑车的性能,不仅一流,更是经过改装,是一流中的超一流。席向晚纵身跃车落地,只够得上它的一截尾部车厢,机车与跑车的重撞之下,跑车安然无恙,飞驰而去,机车重心不稳,被狠狠地甩了出去,连人带车拖行数十米,直直地飞甩向一旁的道路。   山道两旁的栏杆救了席向晚一命,她在飞甩下山崖的一刻抓住了栏杆,一旁的机车就运气不佳了,被栏杆拦腰截了两段,碎片乱飞,一片割伤了席向晚的手,一片割伤了席向晚的脸,血迹蜿蜒而下,被磅礴大雨冲刷干净,又继续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席向晚大口喘气。   她用了全部的意志,用最后一点力气做出了一个后空翻,从断崖处翻上了栏杆。   她跌落在地,擦了擦脸,在粗重的喘气声中想起了什么。   “庄雨丰……”   眼前哪里还有那一辆机车和跑车的身影。   席向晚定了定神,迅速翻出手机。诺基亚的质量在实战中显示出了惊人的素质,经过了车毁人亡的恐怖事件,依然坚挺地待着机、信号满格。   她迅速拨下110,请求支援:“长明山发生恶性追车事件……”   话说了几个字,爆炸声猛烈传来。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   飞溅起的跑车和机车,一并在这山林大火中,从有到无。   席向晚眼中满是大火的倒影,手里的行动电话掉落在地。   凌晨十二点,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急刹车停在医院门口,一副担架被迅速抬了下来。   担架上的人呈狂躁状态,四肢皆被绑着,脸上流血。   四个护士用力按着她,一路将担架送至急救室,医生刚解开她的左手,立刻被此人直挺挺坐起的力道撞了出去。   医生捂着被撞得淤青的鼻子,迅速回神:“快按住她!”   “滚!”   担架上的人带着一身从地狱转身的无畏,用力扯断四肢束缚:“我要回现场,谁挡杀谁!”   在场的人民医生遵纪守法,最怕的就是飞来横祸般的医闹份子,一时被吓住了,面面相觑。   急救室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身后的韩深亦步亦趋跟着他,被他阻止了,吩咐了一句“你在外面等”,韩深随即点点头,替他关上了大门。   唐辰睿眼中只有担架上的那个人。   她狂躁又阴郁,和他认识的席向晚判若两人。   他俯下身,猛地将她拉入怀里。   “没事了。”   怀里的人有些颤抖,被搂得更紧。他听见她沉声说:“送我回现场。”   “现场已经被警方封锁了,整座长明山都在警方的控制之下,你放心。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接受急救,只有你自己安然无恙,才有能力做更多你想做的事。”   他的道理讲得再对,对此时的席向晚而言也形同废纸一张。她厉色看着他,定了主意,誓死要成全自己:“你不肯送的话,就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念情分。”   话音未落,她的右手已经挣断了束缚绳索。   一身伤痛,唯有暴力可解。   唐辰睿忽然低下头吻她。   医生:“……”   护士:“……”   他全然不顾旁人,倾身温柔一吻。   情深义重最好,好得叫人糊涂。席向晚对庄雨丰,就是好得糊涂了。她一向与人世相处得那么平和,是可以走在日月下也可以走在风雨下的磊落,庄雨丰离去的重击,令她与人世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席向晚,你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他附在她唇边,温柔如水:“才能有更多力量,为庄雨丰做事。”   她想起很久以前,庄雨丰与她一道闯生死,任务失败了,险险捡回一条命。两人活着,从地狱回来,庄雨丰拍着她的肩笑道,旧日说书人常讲,孙悟空与妖魔斗败了只剩他一人,也是回不去花果山的,手握那样顶天立地的一根金箍棒,他还要堂堂正正闯天下。   昔日的庄检察官,真的从此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一个人也要将天下闯一闯。   直到有去无回。   席向晚仰头闭眼,滚落两行热泪。   庄雨丰的葬礼在一个阴天举行。   人群里,众生相,神色各异。   庄家舅父舅母作为唯一的亲属到了场,感情不深厚,到了这会儿也省了在人前的做戏,和庄雨丰昔日的检察厅各位领导握手时,还端得出一个端庄的微笑,只道庄雨丰生前麻烦各位了,今后我们若有事还请各位领导看在庄雨丰的面子上帮忙一二。多么现实的一对养育人,在庄雨丰身上的那点养育之恩,在她身后事上也不忘抓紧最后的机会捞一捞回报。   朱苟鹭也来了。   相比舅父舅母与检察厅,复隆派出的送葬队伍可谓壮观。朱苟鹭亲自到场,身后副总跟了一串,复隆每个机要部门的一把手都到齐了,俨然一副痛失大将的悲痛。复隆的丧礼文化堪称企业典范,公关部甚至拟定了一份发言稿,在丧礼上由朱苟鹭演讲了一遍,大致内容是叙述庄雨丰这两年在复隆的丰功伟绩,对痛失这样一位爱将表示沉痛。   一台戏唱罢,人群散去,园内只剩下席向晚一个人。   她鲜少穿这样的黑色裙装,背影更显清瘦。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贴着一道OK绷。手握得很紧,骨节分明,似乎又想起这里是墓园,有戾气始终不好,遂松开了手。   庄雨丰的脸神采飞扬,被定格在四方小格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的野心尚未从她脸上褪去,连眉目都写着刻骨的欲望。从检察官到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再到如今这里,席向晚不晓得在这其中,庄雨丰认为的恶之源中,她占了多少。   她时常想起,庄雨丰当年对她讲的,我们是同一类人。席向晚当然懂她的意思,从小被收养,亲情薄恩,诺大世界跟自身关系都不太大,她们都是这样子的人。只不过,那时的席向晚就对她讲过,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人生,至少这样的人生,让她存活至今,一个人看开一点,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承认自己的渺小、廉价、天资贫乏、泯然众人,即使这样仍然捡起自己,努力活着,这样活下来的自尊和生命还有什么可以打破的?   庄雨丰当时回她两个字:天真。   她不信这个。   席向晚见识到她的“不信”,是在她成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之后。有唐盛撑腰的席向晚,从此被庄雨丰列为对手。不是敌人,是对手。这让席向晚明白,庄雨丰并不恨她,只是讨厌她。   席向晚可以理解这种讨厌。   就好比她每每想起和唐辰睿之间关系的源头始于一场利益,无论这后来双方动了多少感情,她由始至终对自己的讨厌都不比庄雨丰少。   天色阴晦,起风了。   席向晚看着墓碑上的人:“你想对我说的,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事?”   风声呼啸,草木肃立。   席向晚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关系,你最后想说的,我一定查出来。”   庄雨丰的车祸案调查得十分迅速。   肇事车主醉酒飙车,是个惯犯,以往有多次醉酒飙车记录,终于得到了一个十分惨烈的下场。庄雨丰没有听席向晚的那一声警告,不肯避让,最终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结局是两辆车追尾相撞,起火爆炸,两位车主当场丧生。   车祸案调查得十分顺利,唯一的疑点来自于程亮和席向晚的夜谈。   程亮拎着一篮花,在席向晚伤情平稳的第一天就冲到了病房,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一个零件都没散架之后才长舒一口气,打了她一拳道“你吓死我了啊!”。席向晚看着那束品味欠佳的花,第一次发现男人和男人的审美差距还是存在的。程亮买的一篮花,很准地继承了他这个人的气质:糙得合理,糙得完整。   两个检察官凑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聊的,聊来聊去都是案子。   程亮知道席向晚已经给警方做过笔录,问:“你信庄雨丰的车祸案是意外吗?”   席向晚回答得很快:“我不信感觉,我信证据。”   “但你当时在现场,你不可能没有感觉。”   “所以,我更不能跟着感觉走,会误事。”   程亮点点头,揶揄了一句:“如果这是在警校,在考场,你这个回答是满分选项。”   席向晚转头看他:“所以,我会尽全力找证据。”   程亮听着,不知怎么的,仿佛这句话很有压力,他忍不住站起来,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再坐下来时,程亮表情有些严肃:“据说,这桩案子,很干净。”   “什么意思?”   “警方去庄雨丰家调查,发现书桌、文件、电脑都干干净净,庄雨丰什么都没有留下。”   席向晚听着,沉默了一会儿。   她听懂了程亮的意思:“太干净,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是不是?”   程亮比划了一下自己:“就拿我来说,如果我发生了意外,警方去我家查,一定会发现我电脑里单身狗专用的不可描述的片子、垃圾桶里的外卖订单、书桌上的工作和学习笔记,还有其他更多反应一个人在这栋屋子里存在过的痕迹。一个人活着,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留下,你说是不是?”   席向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程亮有些羞涩:“我说得有道理你也不用这么盯着我看吧?”   “你电脑里还有不可描述的那种片子?”   “……”   程亮一脸黑线:“我就打个比方,你就关注这?”   席向晚笑了笑,拉回了视线。   程亮忽然被她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弄得浑身不适,仿佛被人看透了灵魂。从前的席向晚绝不会有这样的笑,这是唐辰睿擅长的表情。   他咳了一声,收回神:“对了,我还想到了,还可以从一个方面查。庄雨丰那天最后有没有跟你聊什么?比如可疑的一些话题。”   “没有。”   席向晚得了警方许可,去了一趟庄雨丰家,收拾遗物。   市中心黄金地段,复式精装,高层夜景,一览无遗,是庄雨丰的品味。她终于靠自己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代价是将自己也牺牲了进去。   庄雨丰的遗物很少,诺大一个家,甚少烟火气。只有书房的书桌上并排放着两台电脑,书柜里装满书,立了整整一面墙,让后来人明白庄雨丰在家的时间大部分都耗在这里了。席向晚摸了摸书架,映入眼帘的大多数是法律、人文、公司、管理方面的专业书籍,庄雨丰近乎苛刻的严格纪律在这面书柜上也一览无遗,所有书籍皆按类型、名字缩写排列,如同士兵,在庄雨丰手下列出了严肃工整的队列。   书桌里放着一本文件,记录着这两年庄雨丰去美国治疗左手的医院记录,还有一本日记。这几乎就是一本左手恢复日记,日记主人展现的坚韧和顽强足以令每一个翻开的人动容。   “某年某月某日,第X次做复健,伤口拉伤,暂休,天不遂人愿;某年某月某日,第Y次做复健,医生嘱咐做两小时,两小时不够,申请了翻倍强度……”   这不是一本病人的日记,这是一个战士的意志。   席向晚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完了整本日记。   “啪”,她合上日记封面。   两个人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责。   “记录……”   日记本里条理分明的记录,让席向晚忽然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一些东西。   她迅速打了一个电话,三秒之后,银行服务人员彬彬有礼的声音响了起来:“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席向晚不动声色地开口:“您好,我想预约一下有关负责人,谈一下一位朋友在贵行的私人银行保险柜业务。”   和银行打交道是一件技术活。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财大气粗”气质的群体并不多,银行恰恰就是其中之一。记得有一年,一位银行界领导在一次公开场合说了一句“我们银行是弱势群体”,在场的人无不意味深长地笑了,引起全民热议,可见其折射出的内在深意。   像席向晚这样的普通市民,平时要和银行打交道的场合并不多,顶多就是存款、转账、买买理财,她买不起房当不了房奴,连向银行贷款的机会都没有,和银行之间的关系可说是“她对银行可有可无,银行对她也不太熟”。这种关系平时看着简单省事,但在中国社会,一旦有事,弱势群体的劣势在财大气粗的银行面前就暴露出来了。   这会儿,席向晚就深陷这种劣势境地中。   她正坐在一家酒店大堂咖啡厅内,对面是银行的一位私人业务主管,中年男性,西装笔挺。两个人齐齐坐下,彼此一照面就对比出了一位金融精英和一个普通市民的区别来了。   席向晚严重缺乏和银行打交道的经验,翻来覆去说的就那么两句:“您好,庄雨丰在贵行有一个私人保险柜,我想咨询一下取出她的遗物。”   银行主管斯文一笑,既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要按照流程上的规矩来,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男人拿出一叠文件,给席向晚一一念到:“首先,席小姐是庄雨丰小姐遗嘱的指定保管人吗?”   “不是。她出了意外,没有遗嘱。”   “那么,席小姐有其他可以证明庄雨丰小姐曾经授权你处理她遗物的文件吗?”   “没有。”   银行主管抬了抬眼镜,摊了摊手:“那我就爱莫能助了。私人银行保险箱业务的第一前提就是确保客户第一,不管是身前身后。庄雨丰小姐续费了十年时间,在这时间里,我们将严格遵守为客户保管保险箱的责任。十年之后,如果没有法定指定人出现领取,我们会把她的遗物交给法定部门处理。”   席向晚倾身向前,试图说服:“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也许保险箱里的东西和她的车祸案有关……”   银行主管抬眼,问:“你有证据吗?”   “没有。”   “哦,那就是猜测了。”   男人摘下眼镜,用手帕讲究地擦了擦,彬彬有礼道:“席小姐,恕我直言,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靠猜测来我这儿办事,那么银行的保密条例将形同儿戏。”   说完,他起身,没有停留的打算:“告辞,免送。”   傍晚的天幕渐渐暗下来。   席向晚静坐良久,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她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对面的那杯咖啡也一口未动。到底不曾怀着诚意谈事,细节满是漏洞,但话又说回来,并非人人都是正义感作祟的好市民,何必要怀着诚意来帮她这个忙?   对面的椅子忽然被人拉开。   一个身影落座。   席向晚抬眼,有些诧异,这里都能遇见他:“这么巧?”   “不是巧。”   唐辰睿双腿交叠坐得慵懒,招手唤来侍应生上了一杯黑咖啡,告诉她:“去了趟医院看你,医生说拦不住你要走。我在你手机上开了定位服务,就跟着地图导航过来了。”   “……”   这个世界上能时时让席向晚这种闷头憋不出三句话的人无语到真想憋出点话来怼一怼的人,还真不多,唐辰睿算一个。   男人悠闲适意地喝着咖啡:“怎么,为了庄雨丰,找银行办事被拒绝了?”   席向晚瞪着他:“你偷看偷听我们?”   唐辰睿摆摆手:“在车里看了一会儿,隔了这么远,偷听是不可能的了。不过用脑子想一想就明白了,穿成那样的,除了银行主管之外还能是什么人;另一方面,你的银行存款数量注定了你在银行能涉及的业务不会多。那么,能让你不惜拒绝医生建议,也要在这里和人会面的理由是什么?只有是为了庄雨丰了。”   席向晚自动忽略了他这一段话里对她智商和银行存款数量的鄙视,真诚地问:“唐辰睿,你有没有想过,考一个公务员,加入我们公检法?其实我通过观察发现,你很适合加入我们,为国家司法机关、人间正义效力。”   唐辰睿:“……”   这个世界上,能凭实力让能说会道的唐总监一下子闭嘴无语的人也不多,席向晚算一个。   他放下搁着的腿,冲她抬了抬下巴:“你找银行的人什么事?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你。”   席向晚想了想,没瞒他,压低了声音:“很久以前我和庄雨丰一起办案,无意中知道她有在银行设立私人保险箱的习惯。她是一个善于为自己留后路的人,我不信她的保险箱里没有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她的车祸案很干净,从‘意外事件’这个角度来看无懈可击,只有一点,警方去庄雨丰家走访后发现,家里非常干净,可以说和工作、事业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没有,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整理过了。”   席向晚看着接过话的唐辰睿,点了点头:“对。”   唐辰睿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是觉得苦,放下杯子,拿过桌上的糖放了两块,边搅拌边替她漏气:“你没有证据,没有文件,没有手续,想要银行为你做事,当然不可能。”   “那你可能吗?”   “啊?”   “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你威胁他们一两句,就让他们打开保险箱,我看一看就行。唐盛不是很厉害的吗?”   “……”   唐辰睿手一停。   他抬头,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小姐,唐盛是国际金融集团,不是国际黑道集团,你明白吗?”   席向晚一脸“你吹,你继续吹”的表情。   对这种“仇富扶弱”的愤青青年,唐辰睿简直不想跟她多解释。他把勺子往餐盘里一搁,双手环胸:“席检察官,你这个态度,我没法帮你。”   有求于人,席向晚端正了下态度:“好吧,这样可以了吧?”   唐辰睿看了她一眼,问:“你有几分把握那保险箱里有东西?”   “没把握,我凭的是对庄雨丰的了解和猜测。”   “……”   虽然听上去很不靠谱,但确实是席向晚会干的事。唐辰睿一直觉得,席向晚有一种“乱中有大智”的特质,擅长在混乱的局面中寻找一种突破,错误发生率并不比那些按规则和秩序办事的人高。   “我可以帮你,但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找个时间,一起回老宅吃个晚饭,会长一直挂念你。”   “……”   傻子都听得明白,这哪里是吃晚饭,这就是见家长谈婚事了。否则你见过多少男人会带着前任未婚妻去见爹的?   这题超纲了,点头还是摇头,都难。   唐辰睿放下咖啡杯,人畜无害地一笑:“刚才就说过了,唐盛做的是正经生意,既然是做生意那就是要收费的。你不点头付出些报酬,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席向晚:“……” 第十章   C h a p t e r  1 0   风陵渡口,就此别过   周六,凌晨十二点,一个中年男人揣着一个皮包,急匆匆地闪进一家酒店的VIP电梯。   西装是高级定制,手表是江诗丹顿,皮包是罕见的鳄鱼皮。他走得急,步入电梯时踉跄了一下,西服口袋里的一个“私人业务主管”的工作铭牌掉了出来。男人大惊失色,慌忙捡起来,藏在了皮包里。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37楼。男人小心地将脸低了下去,避开了监控摄像头,径直来到3708套房,迅速地敲了下房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现出了朱苟鹭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   男人神色躲闪,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急迫道:“先让我进去……进去说话。”   一整个周六,朱苟鹭在酒店的行程都很满。上午先作为开场嘉宾为一个论坛峰会致了辞,下午又像头牌赶场似地赶了几个分会场的圆桌会议,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了一通企业前景,晚上照例参加了峰会在酒店举行的鸡尾酒会,为攀交情织关系网,红酒香槟喝了不少。十一点酒会结束后,朱苟鹭躺在了酒店套房的大床上,喝了一杯水吃了几粒解酒药,从头到脚的不适感都在提醒他“廉颇老矣”,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这会儿被人打扰,朱苟鹭十分不爽。   他语气不善,逐客令下得很明显:“不是说过没特殊情况别来找我吗?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带脑子做事了吗!”   熟料,被质问的男人比他声音更大:“没特殊情况?还没特殊情况呢!朱老板,你是做生意做昏了头,都不知道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朱苟鹭眉头一皱,心情跌到谷底。   做生意的人嘛,最忌讳被人说做生意做昏了头,这不是触他霉头吗。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检察官……检察官都查到庄雨丰的保险箱了!”   “……”   一句话,让方才还满脸不爽的朱苟鹭脸色大变。他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男人额头渗出了一头的汗:“就在前天,有个检察官找上我了,要求打开看一下庄雨丰的保险箱。这事把我惊出了一身汗!我稳住了她,以‘不合程序’为理由把她拒绝了。我立刻回了银行,想销毁保险箱里的寄存记录,然后销毁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告知连我在内也没有权限过问这件事了!据说只有行长才有权限处理庄雨丰的保险箱。朱老板,你这不是害我吗?!当初我把保险箱里的材料拍了照给你看的时候,你可给过我保证啊,这个保险箱只有庄雨丰一个人知道,你说连你都是去她家清理证据的时候发现这个保险箱的存在的,那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怎么还有检察官知道这件事?怎么连银行的态度都不对了?!”   一向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口水喷到了朱苟鹭脸上都不自知。   朱苟鹭显然也被这个事实惊得手足无措,但见过大风大浪的朱老板毕竟有着不同于一个银行私人业务主管的心理素质,很快冷静了下来,训斥道:“慌什么!”   慌不择路的男人住了口,双腿仍是抖,自言自语道:“不如……不如我们逃吧!”   “逃到哪儿去?以什么名义逃?你做事带上你的脑子好吗。”   朱苟鹭想了一会儿,主意上来了,沉声道:“你稳住自己,不要露马脚,我找人处理这事。”   “怎么处理?”   “想办法,偷了那个保险箱或者是毁了,伪装成银行抢劫,找几个替死鬼,让警察抓住了事。”   “好、好……那要办就赶紧!”   两人又密谈了半小时。   方案拟定,朱苟鹭挥了挥手,男人“哎”了一声,趁着夜色赶紧走了。   他躬身拉开门,却猛地被屋外站着的一群人拿下了。   朱苟鹭听见动静不对,直觉走出来一探究竟,当他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进门的两个便衣警察控制住了。   为首的警察搜出了中年男人身上的工作铭牌,看了一眼:“沈经理,银行私人业务主管,嗯?”   没错,这位正是不久前和席向晚打过照面的银行经理。   沈经理一脸震惊,沉默以对。   警察拿过他的皮包,摘下了一个窃听器:“我们接到举报,有理由怀疑在场的二位和庄雨丰的车祸案有关。”   老警察晃了晃手里的窃听器:“如今看来,水很深啊。带走调查!”   离酒店不远处的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身低调,掩映在香樟树下,过路人步履匆匆,往往将之忽略了。   唐辰睿坐在车里,左手支着车窗,右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看了看这四周掩映的环境,评价道:“这就是你们检察官蹲点跟踪时的样子么?差强人意,骗骗普通老百姓还行,有经验的高智商分子,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席向晚坐在一旁,提醒他:“说这话之前,先检讨一下自己可以吗?你见过哪个检察官蹲点会像你一样开一辆豪车出来的?”   唐辰睿态度诚恳:“这已经是我家最朴素的车了,你见过我家车库的。”   “……”   席向晚嘴角一抽。虽然唐辰睿恶劣的一面她见得不少,但他随时随地还能把恶劣的程度深化一下,着实突破她的认知范围。   两个小时后,酒店门口一阵骚动。   唐辰睿提醒她:“出来了。”   他将车窗缓缓摇下了一面,视线更好。酒店门口,一群便衣警察正压着两个人走出酒店,一个是朱苟鹭,一个是银行私人业务主管沈经理,一行人行动迅速,将两人押入了警车。酒店不知出了什么事,总经理亲自到场询问,被警方要求看监控,所有进出过朱苟鹭套房的人都将受到一一排查。   正在警方和酒店交谈问话的时候,又一拨人被带到了现场。   唐辰睿看了一眼,道:“银行的。”   席向晚盯住那几个人:“你认识?”   “当然不认识。这么多银行,这么多银行人员,怎么可能这么巧会认识。”唐辰睿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甜味让他心情愉快,多废了几句对她解释:“看穿着,看排场。每家银行,高层主管做到一定的高度,代表银行出来谈事都会穿银行的制服。每家银行规定的谈事人数也不同,只要熟悉这一行,自然能分辨。”   唐辰睿看了一会儿,心中透亮:“警方动作很快啊。连夜抓捕了嫌疑人,根据酒店监控记录调查相关涉案人员,同时叫来银行人员开启庄雨丰的保险柜,搜查银行证据。席向晚,信任警方,这步棋你走对了。”   席向晚没说话,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酒店门口的动静。   当确认警方与银行交接了庄雨丰的保险箱,调取拿走了酒店的监控录像之后,她才像赌桌一旁的新手赌徒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为挣得了一条后路而全身脱力。   她看向他,冷静评价:“是你太敢赌了。打匿名电话给警方,冒着被卷入、被追究责任的风险。”   唐辰睿一笑,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要不要赌的人是你,我只不过,是帮你将赢面的几率变大一点而已。”   “你常常做这种事?”   “看值不值得。”他缓缓摇上车窗:“唐盛,值得;父母,值得;席向晚,值得。”   车窗关上,阻隔了窗外的冷空气,车内一下暖了起来,将席向晚的脸熏得通红。   幸好是在黑暗处。她想,否则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一对已经解除婚约的未婚男女,她该如何应对呢。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谢谢你,帮庄雨丰查明了真相。”   “我不是为了她。”   他转头看她,声音清冽:“这你知道。”   “……”   席向晚一时没了话,在心里气馁,怎么这个人就不懂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非要将一桩正义的行为上升到男女层面,谈些情情爱爱的事。   唐辰睿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空纸杯搁在一旁,缓缓开口:“从前轻狂不懂事,认定做大事的人一定会有历史机遇来成全。刘邦想做皇帝,居然就打败了项羽;司马相如想得个佳人,居然就有了文君私奔。我有唐盛在手,百年基业全是我的,何愁不成事。但后来我渐渐明白,我的认为是错的,所谓机遇,有称心如意的,也有求而不得的。”   他转头看她,情意到深处原来也可以淡如水。   “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是你。有机遇,我遇见了你;没有机遇,遇见了你也不肯把心给我。”   席向晚喉咙发涩。   在这样一个唐辰睿面前,几乎快连“没有婚约”这样的事实也阻止不了她对他的心意了。   “我没有……像你说得那样潇洒。”   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她向来不善表达,单是握着就把主动的心意表达全了。   她对他讲:“我们之间,我有感觉的。”   “那就听我一句话。”   他出其不意,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深重:“和席向桓保持距离,和席家保持距离。”   “……”   席向晚抬头看他。   她想她永远不会懂,他这种无论谈什么都能谈到席向桓、从温情到对立从来没有个过渡衔接的态度,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还会不会有一个结束。   她最终也没有回答,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不是因为复隆,因为朱苟鹭?”她轻声开口:“因为我哥和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合作,所以,你认为他坏?唐辰睿,我哥不会的。或许为了席氏重工,他有他的不得已,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他绝不会选择和复隆联手。”   唐辰睿感受着她抽回手时,他手心一瞬间消失的余温。   这世间的避苦之道无非两条路,一条路,叫做“有求必应”;另一条路,叫做“无欲无求”。对感情,席向晚成全不了他的第一条路,他又不愿去走那第二条路,落得最终一身孤独的下场。怪谁?怪他自己。   他没有再说什么,劝诫或是真心,都没所谓了。他敛了下神,抬手发动了引擎。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周一工作日,每一位白领最不想面对的日子。但这一个周一,却成了一个例外。从清晨开始,在地铁里、公交车上、私家车的电台里,几乎人人都在专注听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涉嫌谋杀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被正式立案逮捕。   集团纷争、权利内斗、利益恩怨,单是这几个字就足够在民众的舆论间掀起巨浪。整整一个月,话题热搜不断。一个月之后,民众渐渐将视线从这一事件上撤离,却不料一桩更大的反转,将复隆和席氏重工推向了更汹涌的舆论旋涡。   警方公开表示,通过对庄雨丰保险箱内线索的追查,以及复隆对庄雨丰家中销毁文件的追查,多方搜集证据和证人,现已证实:当日郑家全在席氏重工的爆炸一案,并非自杀,而是受人教唆、有组织有预谋、带有明确目的的谋杀,背后主使人正是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身为席氏重工股东的朱苟鹭在席氏重工股价下跌的情况下损失惨重,不惜买通郑家全爆炸自杀引起舆论势力,料定席向桓“一力承担、推倒重来”的性格,收获声势和同情,席氏股价至此得以翻身,朱苟鹭一举从中获取巨额利益。而庄雨丰正是知晓了这个秘密,被朱苟鹭灭了口。   真相一出,舆论哗然。   复隆、席氏重工、朱苟鹭、席向桓、郑家全的名字,无一例外被汹涌的舆论推上了最高热搜,整整一个多月,热搜居高不下,全国各地对这一事件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最后甚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就算是在五线小村镇的大排档吃饭,彼此两张桌子上的客人互相不认识,只要一方提一句“听说郑家全那个案子有新消息了……”,旁边桌子的客人立刻会不请自来,请求“什么消息?快说说!”,陌生人变朋友,只差了一个“郑家全案”的话题。   同一时间,席氏重工被这飞来横祸般的事实拖累,席向桓在警方谈话、媒体围追堵截、股东质疑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比起公众对朱苟鹭“定死罪”的一致声讨,公众对席向桓的态度可说是模棱两可、分化严重的。   有声援、同情席向桓的,理由很明确:整桩案子看下来,席向桓也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据警方对朱苟鹭利用席氏重工这一个上市体操纵股价、获取的利润额来看,可谓心惊肉跳,一个劳动人民勤勤恳恳工作五千年也赚不到这些数字。而作为席氏重工烂摊子的收拾者,席向桓面对意外一力承担的勇气,到今天也仍然是为他赢得了同情和名声。当然,更主要的是,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无论席氏重工的股价是涨是跌,席向桓手里的股份都没有变过,换言之,在“郑家全案”的恶性操纵股价事件中,席向桓没有分文得利。试问,他不是受害者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朱苟鹭可不是省油的灯,若这事并非他一手策划,还有旁人参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会忍到现在不举报?   也有怀疑、声讨席向桓的,理由就显得比较主观化了,表现出的是明显的仇富心态。大多数人并没有证据,只是一厢情愿相信着,“资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能跟朱苟鹭联手合作的人,本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有立场,就有辩论。一桩案件,立刻演变成了辩论大赛,网络间到处充斥着戾气。再到后来,这样的辩论就失了意味,俨然成为了一场全民热议的狂欢。席向桓是不是受害者已经不重要了,朱苟鹭这个主谋恶劣到怎样的程度也没关系了,人们关心的是还有没有更劲爆的事件可以超越这一案件的热度,为茶余饭后的聊天增加题材。   世风如此,是悲是叹?谁知道。   这样的局面下,连席向晚也没有办法见到席向桓一面。   他太忙了,警方、股东、金融监管部门、媒体,哪一方都不好惹,哪一方都需要他亲自出面。配合接受询问,配合澄清,配合回答股东疑虑、媒体质问,配合金融监管部门对朱苟鹭操纵股价事件的追责和追索。现在能见到席向桓的只有律师和助理,他甚至连席母所在静养的医院都许久未去了。   席向晚在某一个傍晚,等在席氏重工门前,与匆匆下楼立刻被媒体记者包围了的席向桓远远打了个照面。   他看见她了,拨开人群走过来,就在记者来不及追上来的几秒空档,他匆匆握了握她的手,对她交代:“医院那里你多些照顾,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说罢,他用力将握着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就在记者围追堵截而来之时,他放开了她的手,弯腰钻进了一旁的轿车。今晚,还有金融监管部门的问话,对他严阵以待。   西北风呼啸,冷得厉害,席向晚手心却发了热。   黑色轿车、围追堵截的媒体、旁观的人群,在她身边山呼海啸般地涌去,她浑然听不到一丝喧嚣。深陷舆论旋涡中的席向桓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交代几句、握一握手的样子,在席向晚心里,这就是“亲人”二字最好的样子了。   身为检察官,她并不为席向桓怜惜和同情。和朱苟鹭合作是真,接受复隆的投资是真,席向桓是否有错,有法律去评判。但身为亲人,她却对他非常担心,她甚至有些无力感,怪天地未必有知。如果天地有知,安排一个无辜的人这样艰难的生命历程,是一种天地的恶作剧吗?   席向晚去医院探望了席母,再三告知医生隐瞒外界的一切动静,让席母好好静养。走出医院时天已经暗透了,抬起手腕看看表,晚间九点了。席向晚一抬眼,看见一个人,唇角一翘。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看见程亮,席向晚的惊讶可以想见。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请假了好几天,哪儿都找不到你。心想席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席向桓分身乏术,你一定会代替他来医院照顾席董事长,所以就来这儿看看。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   席向晚走过去,靠在他的机车上,抬抬下巴:“怎么,月底没钱了,来找我借钱?”   “呐,这你就不厚道了。”   程亮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哥儿们为了你,特地冒着违反组织规定的风险,向警局的哥儿们悄悄要的。”   席向晚接过,站直了身体:“这是什么?”   “庄雨丰保险箱内东西的复印件。”   “……”   席向晚脸色一变,神情凝重,看向他。   程亮笑笑,明白她的心情。   “我知道,庄雨丰的悲剧里,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原因之一。她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局,你怕是会自责一辈子。席向晚,没必要的,做你能做的事,其他不受控的事,你没有必要把责任揽上身。”   他对她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你会去祭奠庄雨丰的吧?到时候,把她这些最后的遗物一并烧给她,我们的心意也尽到了。”   这就是兄弟。   是兄弟,从不讲儿女情长,端的是热血,饮的是苦茶。有敌我杀,有难我挡,你死了我为你报仇,你荣誉加身我为你鼓掌。兄弟从不在彼此身上求财、求利、求权、求升,兄弟求的是数十年之后,你我花甲已拿不动刀,若我一声吼,你仍能上马赶来,和我痛饮一杯酒,将往事谈笑,杀尽我孤独。   席向晚笑了,笑容一笑到底。   她拍了拍他的肩:“谢了,兄弟!”   晚上十一点,席向晚沐浴更衣,在客厅点上了一柱檀香。   屋外风雪起,屋内檀香袅袅,徒然升起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心中有敬畏,得一方宁静,这是都市人最奢侈的修为之道。   席向晚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微微一鞠,以表哀思。   五分钟后,她放下手,打开了面前程亮给她的这份文件。   庄雨丰保险箱内的东西并不多,两份英文文件,一份工程数据,一张A4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席向晚拿起来看,每一份都让她心惊肉跳。   英文文件上写的是几个联系方式,这是庄雨丰当年做检察官时发展出来的海外线人,她会做事,更会做人,这两年即便早已不是检察官,和线人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密,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身份给庄雨丰带来的巨大好处之一,就是给予了昔日线人更为丰厚的回报,相对的,这些线人也从来不曾因为庄雨丰的身份变化而有所怠慢,有钱赚,就行了,不管这钱是庄检察官给的,还是庄顾问给的。   一份工程数据,席向晚研究半晌,陡然明白这正是席氏重工出事前的工地数据。她手一抖,纸张忽悠悠地掉落在地。她双手交握,牙齿忍不住咬住了手指骨节,这是席向晚极度紧张和震惊的表现。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庄雨丰的保险箱里,会有和席氏重工有关的东西。   一柱檀香幽幽燃完,顶端的那个小红点“噗”地湮灭,将陷入沉默的席向晚拉回现实。   她拿起最后那一张A4白纸,上面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席向晚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离岸账户,她曾经无数次办过金融反腐的案子,对这类账户非常熟悉。她之前听警方的兄弟提起过,警方之所以从朱苟鹭身上怀疑到郑家全的自杀案,正是因为发现了庄雨丰留下的一个账户,里面有朱苟鹭给郑家全家人的汇款记录,整整三千万,日期正是郑家全自杀前一周。   “账户……”   席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这还是数个月之前,混在当时一堆无聊谩骂信件中的一封,上面只有两个字,“当心”,以及一串数字。席向晚曾经怀疑过这是唐辰睿所为,但笔迹让她明白这绝非出自唐辰睿之手,而唐辰睿的性格她也明白,不会无聊到用寄信这么古老又含蓄的方式提醒她什么。   这一晚,她拿着从庄雨丰那里得到的离岸账户,和这份“当心”的信,看着那一串令她疑惑的数字,在某一个瞬间,席向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力道一松,手里的文件和纸张哗啦啦掉了一地。   她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想坐去沙发,迈了一步却已经跌坐在了地毯上。低头一看,手脚四肢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如失血,齿关节咬得太用力以至于齿缝中都咬出了血,“鬼上身”的恐怖之境不过如此。   这一晚,大楼通宵巡逻的物业可以证明,租在13楼的席检察官家中客厅电灯亮了一整晚,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也没有熄灭。物业摇摇头走了,只当是席检察官忘记了关灯,又白白浪费了一晚电费。   席向晚却不是忘了关灯,她是一夜没睡,在客厅坐了一整晚。   七点,闹钟如生死之界的警铃划破屋内,席向晚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早已经被坐麻木了。   她站了起来,动作很缓,看着满地掉落的文件,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不会的。”   这一天中午,蒋先生驱车到达半山别墅,迎接他的不止有府邸管家,还有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   蒋先生下车,整理了下坐在车里时皱了的西服下摆,这才上前鞠礼:“劳烦会长亲自迎接,这怎么好意思。冬天风大,外面又冷,会长保重身体才对。”   唐怀意披着一件大衣,里面是一件羊毛背心,边谈边招呼蒋先生进屋:“唐辰睿请一顿家宴,还要劳烦你这位国际主厨特地走一趟,是他太任性了。”   蒋先生落后老人家一步,彬彬有礼道:“听说,今晚家宴上有您,有唐总监,还有席小姐,想必不是普通家宴呢。唐总监钦点我负责这顿料理,是我的荣幸才对。”   “哦?”   “呵,和一位取消婚约的小姐进餐,还请了会长您,地点还是在这里,唐总监的心思,瞒不过的。”   唐怀意笑了,忍不住腹诽:“看来唐辰睿被前任未婚妻拒绝的事,天下皆知了呀。”   蒋先生暗自为唐辰睿捏了一把同情:“看得出来,唐总监很紧张,亲自打电话嘱咐了我好几次。”   “如今他名不正言不顺,当然紧张。”   “会长您过分了呐……”   唐怀意脚步一停,笑盈盈地转身道:“但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如果还能把席小姐请来家里共进家宴,那么唐辰睿的婚事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性。否则,呵呵……”   蒋先生为唐辰睿捏了一把汗,这时候很想说点“不会的”“唐总监怎会愁婚事”这类恭维的话,但转念想起席向晚那张清心寡欲的脸,蒋先生这些违心的恭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席向晚确实是那种不多见的人才,能将唐辰睿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于千里之外,而她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多犹豫。   大多数人会把这类行为定义为“恃宠而骄”,阅人无数的蒋先生却有不同看法。   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是赢不了唐辰睿的长情的,更赢不了唐盛董事会主席的青睐。   蒋先生若有所思。   所以,这不是恃宠而骄,这是谦虚,谨慎,还有一点点隐忍的……不善表达。   过了下午三点,唐辰睿就开始为所欲为的消极怠工了。   走出会议室,他飞快地向韩深交代:“我有事,要出去,明天中午之前不要打电话给我。”   “……”   韩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晕了,瞪着眼睛问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了你能让我走吗?”   “当然不能!今天晚上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所以啊,你看。”   唐辰睿无耻地一摊手,理直气壮:“跑路这种事,我怎么能提前告诉你。”   “……”   韩深憋着一口快要吐出来的血,看着他在办公室里飞快地整理文件,处理手头重要事件的后续。桌上六部内线电话,唐辰睿一一安排,从不记错。韩深常常觉得如果他不执掌唐盛,当个接电话的大厦管理员一定也非常优秀。   中午和几个华尔街的老外吃了顿饭,烟酒都上了一轮,混杂着老外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将他的衣服熏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唐辰睿脱了西服和衬衫,韩深面前他从不避讳,就这么赤条条地从一旁的私人衣橱中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衬衫和西服,一一换上,对着镜子整理衬衫袖口。   同为男人,韩深一看他这少有的花枝招展,就明白了:“出去招蜂引蝶呀?”   唐辰睿没反驳他,慢条斯理道:“只招一只蜂,只引一只蝶,人家还不一定上钩。”   严肃如韩深都为他同情地笑了。   “唐辰睿,记得啊,引不到席向晚,你还能回唐盛加班的哈,你不会寂寞的。”   唐辰睿整理好了袖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闻言,摇了摇头提醒他:“我凭本事勾引不到人家,还不能凭本事用强的么?”   韩深:“……”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一个势在必得唐辰睿,是相当不好惹的,韩深默默地为席向晚捏了一把汗。   傍晚六点,检察厅办公大楼门口,到下班时间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为庄严的大楼建筑渲染上了一丝生活的烟火气。   唐辰睿来早了,躺在车里听完一部歌剧,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六点半,可以了,他伸手关掉了声音,拿起行动电话拨了个快捷键。   席向晚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带来的却是一则不怎么好的消息:“对不起,我有急事,四点就走了,可能……赶不过去了。”   “是吗。”   唐辰睿幽幽地反问了一句。   他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会儿,手指轻敲着车窗,过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了一句:“我三点半就在贵厅门口等,怎么没见你出来?”   “……”   席向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工作流程的繁忙度堪比当红炸子鸡的唐总监,是怎么能做到三点半就在门口堵人,一堵就堵了三个小时的。   她当然不会明白,唐辰睿那点心思,才拿了出来三分,对付谈判桌上的那些人当然不够用,但糊弄席向晚却是绰绰有余了。事实上他五点才到,满打满算也就等了一个半小时,会那样试探席向晚纯粹是资本家的本能反应,没想到一试一个准,还真被他试出来了。   “出来,”唐辰睿语气清冷:“有话当面说。”   说完收线,“啪”,电话被挂断地很利落。   当席向晚的身影出现在检察厅门口,走过马路的时候,唐辰睿也下了车,扶着车门站成了一个“抓说谎现行犯”的姿势。   两人一见面,四目对视,席向晚首先就道了歉:“今天是我不对,我要对你爽约了,我去不了。”   唐辰睿右手扶着车门,看不出情绪。   其实他特别怕席向晚这个态度。   像她这样的女生,向来害怕给人添麻烦、对人做出抱歉的事,所以大部分时候,宁愿委屈了自己,也要做到对他人好,从不轻易叫人失望。他在一旁见了,常常替她难受,常常希望有他的撑腰之后,她可以活得稍微轻松一些,不那么委曲求全一些。   但当她将他希望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拿出来对付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好受的。   既想成全,又不想成全,他掌心一条感情线在中途被劈断,想必说的就是这个。   他拿出了风度,问了缘由:“好吧,那么,理由呢?”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今晚约了人。”   “在我之后约的?否则,你那天就不会答应我。”   “是,因为是突发情况,他没有其他时间,只有今晚可以,而我必须要见他一面,所以……”   “知道了,是席向桓。”   “……”   席向晚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事要找他谈,我不确定今晚要和我哥谈多久,所以,你的晚餐,我去不了了。”   末了,她又抬头望他,希望还能有一丝弥补的机会:“但过了今晚,就可以了。我们能不能再改约一个时间?”   唐辰睿在心里冷笑。   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在这会儿发作了几分钟。   她怕是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来的,是他推了工作、唐盛董事会主席推了所有事、国际主厨推了所有的工作专程赴约唐家坐镇掌勺,才能有的一顿晚饭。   但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一个男人,想和一个女人吃一顿饭,还需要搬出这么多的身份和不易,太失败了,这样的失败对于唐辰睿的自尊心而言,无异于一种耻辱。   “不必了。”   他拒绝得爽快,明白在一方拒绝的局面下,只有他也拿出一份像样的拒绝,才能得一丝对等。   “既然约了别人,就不必勉强一定要和我吃饭了。”   他推上车门,同她面对面站着,表情有些复杂,像是累了、厌了、倦了,总之,是不复一直以来的那份真心了。   “我承认,我有私心的。”   两人站着,他目测双方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众传播学的说法,两个人面对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离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内,这种距离被确认为是安全的,大于这个距离就被称作社交距离,私密性大大降低。   唐辰睿察觉出一丝心灰的意味就是从这一个距离开始的。从前,他一搂、一抱,惯会与她亲密无间,而这一刻,他与她保持在一个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离,他才觉得安全,不会显得那么难受。   “我记得当初你对我讲过,你不喜欢我那样认识你的方式,靠抢,靠夺;你也看不惯我喜欢你的方式,自以为是,不顾旁人感受。这些,我都认了。和你分手以后,我想得很清楚,如果还有机会,我可以亲近你,你也没有排斥我,那么我就按你喜欢的那一种方式来,不抢、不争,用你所期待的方式尊重你,也用你所喜爱的方式喜爱你。”   他一笑,不知是对谁的。   “果然,你给了我好大的惊喜。即便我们分手了,面对我的靠近,你也没有太拒绝我。我甚至觉得,酒店那一晚,你比任何时候都坦诚。我以为,这就很好了,我们再一次慢慢来。那天你答应我,同我回家吃饭,我以为这就是我和你的默契了,默认了我们会在一起,会给彼此再一次的机会。结果呢,我又错了。”   这一刻他觉得讽刺。   他有时路过夜市,看到有那么一类人,就着十块钱一盆的小菜,两块钱的二锅头,谈着将来要做的几十亿生意,他就有过这种讽刺的感觉。生意哪是这样做出来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动声色;露了色,被人窥了先机,就失败了。   然而,一个席向晚,却让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他也一直做着这样的讽刺之事。一顿饭、一次过夜,就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以为她心里是有他的,从此一直端着这份自信,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多么大的笑话。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如同走路,哪里有河流阻挡,我没法将它移走,就绕开它,总有一起走下去的办法。但我错了,席向桓终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绕开的事物,他在你心里,我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   席向晚似有辩驳:“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辰睿侧身一躲,躲开了她伸来的手。   “没关系,我以前确实有很多想法,但现在没有了。我一直以为绕不过去他的人是你,现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这个人道不同,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共存的。”   这世间的离散比起相遇,总是要多许多。   犹如一千年前风雪中的风陵渡口,匆匆赶路的旅人在那家茅屋小店暂时歇脚,等雪停了,明天又要各自赶路了。   这风雪夜的遇见,与其让它“误终生”,不如执念少一点,相见还可以是朋友。   “去吧,”唐辰睿开口,终于试着,也拿得出一份淡薄,来待她:“他应该,也在等你。”   席向晚伸手扶住了他的车门。   眼波流转,她心里有话,但无奈天生一张拙嘴,不会表达。   以往都是他来懂,如今他心灰意冷,不小心错过,于是她从此无人能懂了。   他拿出车钥匙开门:“我就不送你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过去一趟。”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她祝福了最后一声:“向晚,多保重。”   两人之间的第二次离散,竟来得如此平静。   好似年龄没有白白增长,分手也学会了用一句“再见”圆了场。如同两个不再年轻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选一张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败感,不流一滴眼泪,大不似年轻人,买醉通宵,仿佛要将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罢手。   唐辰睿开车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   他抬起左手,半搭在车窗上,捂住了紧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对韩深讲的打趣话,说骗不到她,就靠抢。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既骗不了,也抢不了。命中注定的东西,他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唐辰睿没有再看一眼后视镜,也就再没有看见,目送他的车子离开好久以后,原地那一个还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力气迈步。   席向桓能空出来一晚,非常不容易。   今晚兄妹俩见面,约在了席氏重工总经理办公室。在这种时间点,还能约一晚席向桓,非常难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监管机构接受盘问和审查,他一清二白,律师团也深具实力,着实没什么把柄可抓,监管层审查了数小时之后,大手一挥放了人。   除了监管层,媒体也是难缠的角色。对特大负面新闻的捕风捉影,向来是媒体一举成名的不二法宝,何况席氏重工爆炸案已经盖棺定论压在了朱苟鹭身上,这实在太难得了,若再写出点惊人内幕,足以让一家无足轻重的小媒体瞬间登顶影响力榜首。   席向桓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接电话,一听就知是在应付媒体:“何总编,贵刊不撤稿,那么我们只有法庭上见了。呵,席氏重工现在的‘法庭见’还少么?律师团随时待命,多你一件,不算多……”   坐在沙发上正吃着披萨的席向晚见他进来,站了起来,被席向桓举手示意坐下,兄妹俩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席向桓结束这通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后延,顺便让特助和律师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这难得的休息而内心雀跃,特助连忙带上门走了。   席向桓起身的时候,一盒披萨被递到他的面前。   席向晚把晚饭拿了过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坐下,催他道:“哥,快吃吧,七点多了。今晚将就一下,我点了披萨外卖,还有些饮料和小食。咖啡就不要喝了,这一阵子你喝太多了,给你点了橙汁。”   席向桓对她一笑:“好。”   他不挑剔,拿起一块披萨就是一大口。   这就是席向桓让她喜爱这么久的原因了,他不似寻常贵公子,生活不像生活,爱人不像爱人,衣食住行都好似表演,旁人的眼光和惊羡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   席向桓笑问:“怎么了?”   席向晚回神。   “哦,没事。”   她拿起一块披萨,跟着咬了一大口,忽然听见席向桓问了一句:“你今晚原本是和唐辰睿有约的?”   “……”   席向晚咬住披萨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她迅速地,用一个检察官面对一个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样该有的速度,恢复正常表情,点点头承认:“嗯。你怎么会知道?”   席向桓丝毫没有窥人隐私的闪躲,坦白道:“六点派了助理开车去接你,见你和唐辰睿在谈话,气氛不太好,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让他先回来了。”说完,他冲她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来我这儿了。”   “当然是哥你比较重要,你现在的时间那么难约。”   “是吗。”   几句话,态度就暧昧起来了。   当事人却各自深藏不露。   席向晚第一次发现,席向桓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将生活中的细节掌控了,也将人的际遇和心情掌控了。从前他不说,她不知,浑然觉得天下太平,如今她见了一回,才明白,能一力掌控席氏重工的男人,自有他的城府之处。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之间没再谈任何敏感的话题。只当是一次寻常晚饭,两人都异常投入,甚至谈到了些少年时代的往事,笑声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条,席向晚顺手就递了糖醋酱过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会递给他番茄酱,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他喝完一杯橙汁,擦了擦手,终于不再七拐八绕,将话题敞开了:“那么,现在你可以说了。今晚约我,想谈什么?”   席向晚仿佛全然忘了还有唐辰睿这么个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着他,出其不意地,将男女之情表露无疑:“哥,从中学开始,我喜欢你好久。”   饶是席向桓这样一个年过三十、有过两性经验的男人,在面对席向晚突如其来的表白时,也有点大脑罢工,思维停滞。   他看了她一眼。   十分复杂的一眼,警惕、狐疑、贪恋、饮鸩止渴。多么复杂的一眼,几乎将他纹丝不动的一面瞬间击碎了一个角落。   他倾身向她,用温柔的语调试探道:“向晚……”   对方却没有给他试探的机会。   席向晚声音轻缓,悦耳动人。她这样的人,向来不善表达感情,难得表达一次,效果更是惊人,只叫听者有受宠若惊之喜。   “向晴和我爸爸失踪以后,我几乎要崩溃。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这种恐惧之感,令我铭记一生。是哥你救了我,即便阿姨从来不提,我从管家这些年不经意说起的只字片语里,也能明白,当年若不是哥你见我可怜,觉得向晴的事对我有亏,力排众议将我带回席家,从此收留我,我原本是绝无可能被席家收留的。”   往事总是最珍贵的,三言两语开了口,连她都被感动,声音渐渐有些哑。   “从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无忧。阿姨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我的卧室出去有一道楼梯,通向钟点工休息房间,出门不用经过正门。我想,阿姨原本想让我通过那道楼梯,减少与我的见面次数,但后来却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这里面又是你的说服,让她改变了想法,和我和平共处。哥,你对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让我在少年期没有落下一点心理疾病,没有一丝缺爱的后遗症,你让我在一个不正常的状态下获得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龄人衣食无忧的童年,以至于成年后我可以通过心理测试、体能测试,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考入警校,进入检察厅,过上一种阳光的、正面的生活。这些话,我对唐辰睿也说过,九年,就因为这个,我从此对你的喜爱超越任何一个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对你报恩。”   席向桓表情微动。   兄妹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那一点轻微的占有欲,轻微的非分之想,如今从她口中获得肯定,这种罪过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给了他正常恋爱完全无法给的快感。有那么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朱聘婷这样的绝色会没有兴趣,为什么他对其他更动人的女人也丝毫没有兴趣,原因原来就在这里。   他有些失神,连声音都无比温柔:“向晚……”   “哥。”   她打断他。   席向晚偏头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悲伤,再开口,已非昨日人间。   “所以,你告诉我,那么好的一个你,为什么会将那么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过一座无名寺庙。   籍籍无名的地方,清幽寂静,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着的师父却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钱。   两人于是聊了几句。   师父知她来自警校,会一点拳脚功夫,笑着道,中国最上乘的功夫不在于斗狠,而在于一个“擒”字。西洋人斗狠,总习惯把所有猎物统统砍杀,这是蛮夷作风;中国却自古就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学会了,厉害至极。   席向晚想,自己是没那天分,学得会这么厉害的功夫了,但她没有想到,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就会,还会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哥。”   她看着席向桓,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借刀杀人,也是谋杀。”   被质问的人满眼写着无辜。   席向桓倾身,叹了一口气:“向晚,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搞错了?”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是在检察厅的审讯室。犯罪分子和执法人员进行着一场又一场高智商对决,互相试探,彼此设局,犹如赌上生死下一局黑白棋,输了的那一方就如同那珍珑棋局,下场惨痛。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幕生死局会发生在她和席向桓身上。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口:“一开始,我和所有人都信了,郑家全的自杀爆炸是意外。直到朱苟鹭被抓,警方顺着线索,查到他的离岸账户,发现他曾汇给郑家全三千万现金,日期正是他自杀前一周。现在的信息技术很方便,也很不可靠,数字信息被称为全球争夺的新资源,是继石油之后所有人都想垄断的资源。警方对这一方面的技术和侦察自然不会放松,我们拥有的,是始终保持和国际顶尖水平相持平的技术。就这样查到了朱苟鹭和郑家全死前谈妥交易的对话,郑家全用一死来换取席氏重工的瞩目,而你顺水推舟,演了一出为席氏重工‘有情有义、负重前行’的戏码,重拾大众的同情和信心,从而将股价一举反弹。你很厉害,用了至今连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借朱苟鹭之手做了谋杀这件事,我想,连朱苟鹭本人都不知道,他会起歹念,是你有目的教唆的结果。如果他知道,他有那么强大的律师团,一定不会肯认罪,而是要将你也供出来,然而他没有,可见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朱苟鹭的弱点太好找了,他太贪了,席氏重工的股价一蹶不振让他面临损失惨重的局面,在那种失衡的心态之下,人是很容易被教唆,把命赌上搏一把的。”   她看着他,非常陌生。   “但是你没有想到,身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庄雨丰不经意间发现了朱苟鹭收买郑家全的事,庄雨丰曾经是检察官,她有的侦察力和线人这样的侦察资源,都比朱苟鹭可怕得多。庄雨丰渐渐察觉,朱苟鹭还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她怀疑身后还有更惊人的真相。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郑家全当时自杀爆炸的现场,找寻线索。庄雨丰很清楚,如果这桩自杀爆炸是惊心伪装的,那么一定会留下证据。人应该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坏到哪种程度,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根本不可能造成当日那样‘看起来杀伤力很大,但没有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工程破坏也有限,重建还是可以实现’的完美结局。然而庄雨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装了秘密摄像头,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动机,这令你措手不及。庄雨丰是个太可怕的障碍,她一旦起了疑心,亲自动手查起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暴露。于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长的那一个方法,借刀杀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朱苟鹭,让他以为庄雨丰想要拿到证据威胁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买凶杀人,就这样在长明山除掉了庄雨丰。”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缺氧。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头喝了一口,才有力气继续。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且不说你没有在席氏重工的股价反弹中得利一分钱,更为自己添上了极其凶险的风险。如果郑家全自杀爆炸有一分一毫的偏离,席氏重工将毁于一旦,再多的信息也树立不起它的东山再起。朱苟鹭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你利用他犯罪,时刻会有被他察觉的可能,要担上多大的风险,你比谁都清楚。然而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赌上一切下了手。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动机,才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为了除掉唐辰睿,为了让他在对赌协议中彻底输掉,为了让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世间多少天大的事,算到最后,真相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她碰到这一遭,只觉万水千山都变了色,再不复从前。   “哥,”她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就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你能罔顾那么多条人命,你疯了吗?”   席向桓双手交握,撑着下颌,从头至尾保持一个良好的倾听者姿势。   他轻声问:“说完了?”   席向晚面无表情。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抽出一瓶纯净水,拿了两个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先喝点水,让自己平复一下。人太激动,就容易出错。”   他重新坐下来,浑然没有被质问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贯的冷静与温和,像是十分无奈,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向晚,按你说的,我骗过了朱苟鹭,但我连你都没有骗过,更何况,还有唐辰睿。你认为,我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让唐辰睿败走,伤害了唐盛的利益,那么,我骗得了唐辰睿吗?”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   席向桓永远不会知道,她无法原谅他,就是从这一句问话开始的。   “哥,你利用了谁,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吗?”   她直视他,将自己的罪孽一同认了。   “没错,你利用的人正是我。唐辰睿是为了我,把你的所有犯罪都隐忍吞下了。”   那一年,在无名小寺驻足,师父的一些话至今萦绕在她心里。有一些,她认同;有一些,她始终参不透。师父讲,这世间最有佛性的一类人,并非是那一种常年吃斋念佛、循规蹈矩之人,而是另一类,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静。情人面前会讲好一口冤家语,夜深人静时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从前她参不透,这类人该是怎样一个模样,甚至暗自怀疑,世间哪里来这样的人。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从不曾诳她。   世间一个唐辰睿,足够将这等模样描绘了。   “在一起的时候,分手的时候,重新遇见的时候,唐辰睿无数次问过我,席向桓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不懂,只当他无理取闹,吃些无关紧要的是非醋。就认真告诉他,席向桓对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亲、予我亲人般关怀的存在,无人可以代替。他听了,听了很多遍,他终于明白,我从来不曾骗过他。对哥哥,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恩情,还有亲情。‘喜欢’是可以被时间和年龄消磨的,但恩情和亲情永远不会。唐辰睿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定,那就是将他知晓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隐忍不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席向晚不至于失去最重要的亲人,也才能让席向晚不再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认输了,顺着你一早就写好的剧本,在对赌协议中大败,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从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约。”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难以察觉的痛,才最钻心。   从前深情无人识,是怎样一种痛苦?她且管她自己走了,只当他情绪无常,就这样将他那样重的真心都辜负了。   在她发现真相的那一晚,她和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两行泪忽然就下来了,流进耳廓蓄成一汪冰冷的悲痛,不敢回想他被她伤害了多少回,不敢回想这些年他在她那里失落了多少爱。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老话,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多么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我且爱过,热烈地爱过,无人看见也罢,我不后悔。   席向晚控制情绪,不叫泪痕让眼前这始作俑者看见。   “哥,你收到过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错的话,唐辰睿一定警告过你,不要再作恶。然而你终究没有听,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为了你可以安然无恙,你继续牺牲了庄雨丰,将所有罪名推给了朱苟鹭。”   自古有一位黄梅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她终于见识到了。   温柔如席向桓,也能视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却以情义二字交人。   席向桓终于笑了。   他揉了揉额头,像是面对一场无妄之灾,无处说理,头疼得很。   “向晚啊。”   他在转椅上转了半圈,长长叹气:“你把我怀疑成这么不堪入目的犯罪对象,我真的……快连感觉都没有了。我是该生气,难过,冤枉,还是为自己辩解呢?向晚,且不说你不是这案件的调查人员,你仅仅是凭着你检察官的直觉,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痕迹,就推断出了这么大的一出谋杀。向晚,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会生气的。”   “你还不承认?”   席向桓摇头:“向晚,没有证据的事,是不需要承认的。”   席向晚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只会诈我?省省吧。   ——废话少说,有证据就拿啊。   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在面对审讯时,最大的靠山就是这句话。这可能是对决的时刻,也可能是鱼死网破的时刻,总之,走到这一步,双方都骑虎难下,非要有一方被彻底踩在脚下不可。   她在今晚之前,极力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她甚至对席向桓抱有最大的幻想,幻想他始终念着亲情,顾着正义,在被揭穿事实真相时会羞愧,会忏悔,会对她说悔不当初,会求她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眼前这个席向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发现她其实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她以为的温柔不是温柔,她以为的良知从未曾有。   “庄雨丰保险箱内,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图,正是郑家全爆炸案发生前的工程图。这是席氏重工的机密文件,文件显示,庄雨丰是从朱苟鹭办公室复印到的。朱苟鹭为什么会得到?对,是你给的,除了你之外,别人做不到。你看似无意地将工程图给了他,爆炸案少了这个,根本无法实施。工程图才可以告诉自杀的人,该在哪里进行,该用多大分量的炸药,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工程毁坏但又不至于完全无法收拾。”   席向桓倾身向前,为自己辩解:“向晚,你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你看见我给的过程了吗?庄雨丰保险箱内的文件,只能证明朱苟鹭有窃取席氏重工机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将我列为嫌疑人。你是检察官,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需要用这一点来诈我。”   席向晚纹丝不动。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台边切了一盘,端来给她。   “向晚,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误导你对我有了这么严重的误会,但我不介意。即使是家人,也常常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你今晚吃得太少,再多吃一点。”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都是上好的品质,都是她爱的口味,席向桓俨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俨然是可怕的,随时拿得出她的喜好和习惯,来对她攻陷,让她狠不下心。   “哥,你还是一句真话都不肯说,是吗?”   席向桓摇摇头,如同面对一个不讲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为:“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谈这个,那么我们无话可谈了,结果一定是一样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先冷静一下。”   持续震动的手机铃声告诉双方,席向桓今晚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多少人等着他指示,多少事等着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这一场毫无理由的指控,已经非常难得。   他站起来,不再打算多停留:“这样,你先回去。我们改天再约时间,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下。医院那边,有时间我会过去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兄妹一场,她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全然不似对朱聘婷,她百般取悦,他连看一眼都不曾。   席向桓拿起车钥匙,举步欲走,却听见身后不经意传来一个声音——   “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那里了。”   男人身形一震。   像是瞬间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脉搏不听使唤。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浑然绷紧,温柔不再,杀意凛冽。   “你说什么?”   “我方才说,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了。”   “你……”   席向晚没有转身。   听声音她也知道,他已经不是席向桓。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绝境之时才会现出真面目。   “怎么,你很害怕吗?是害怕悦心关爱疗养院,还是害怕你借悦心关爱疗养院来隐藏犯罪事实的手段被我发现了?”   席向桓厉声警告:“席向晚!”   她骇笑。   “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你。恐惧、震惊、疯狂、毁灭欲。”   世人为名,为利,为权,为欲,生出癫狂,走入那无常道,这些都有。然而他是为了什么?只为了一个胜负,他甚至没有从中得一分利,使出的却是天下人都骇然的杀招,将人性都一并焚毁了。   席向晚没有转身,仿佛诉说着一个传闻中的故事。于她,也是万般陌生。   “悦心关爱疗养院,是什么地方?去了才知道,原来,‘疗养’是假,‘疯病’是真。那是一家精神病院,被准许关进去的,都是无药可治的重度精神病患者。里面的人,真真假假,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郑家全的妻子,林淑玉女士。她流着泪告诉我,当日郑家全收到三千万之后,转交给她,只让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就知道了,他一定会出事。林淑玉同他夫妻情深,苦劝不回,一周后收到郑家全死讯,林淑玉下定了决心,不要那三千万,也要查明真相。”   “底层穷苦人家出来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没有去找汇款人朱苟鹭,明白若是找上门去,必是自投罗网。无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谁?没错,她想到了席向桓。当日正是席氏重工总经理以一肩承担企业后果的勇气闻名天下的日子,声誉达到顶峰,林淑玉相信了你。于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说了,她以为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以为你知道真相后必然会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贸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苟鹭也许还会被报复的下场要好得多。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找的就是你。”   “你与她见面之后,一边安抚她,一边向她保证,必要查清真相。同时,你找来了医生,主动提出见她身体羸弱,要为她治病。底层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灾八痛,林淑玉劳累成疾,早就疾病缠身,看见你主动为之着想,她感谢都来不及,怎么都料不到你已经动了杀机。你借看病之名,让医生借机给她开具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诊治结果,并且强调注明对社会有极大潜在危害,就这样将她送入了精神病院。被送进去的人,说真话也无人信,说多了只叫人越发相信精神病得厉害,真正的无间地狱。林淑玉就这样,被她信任的人,亲手毁了。你毁灭最后一个人证的方法,比杀人更狠,不动声色地,就将威胁你的人料理了。”   她说完,长久的沉默充斥在整个空间。   花叶有锋棱,命运有三跌三起,对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没关系,只要站起来就可以,手段不论。他拿捏着,正欲开口,却不料席向晚一句话,最后堵住了他的去路。   “哥,知道这个疗养院地址,是谁给我的吗?”   “……”   她眼中有哀伤,连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男人猛地抬眼,眼中全然是震惊和不信。   “之前我收到一封信,里面只有一行字母,以及两个手写字,‘当心’。当时见了,我只觉得那字迹眼熟,全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九年前,我在爸爸的作业本上见过席向晴的字迹,正是那个模样。人会变,字迹却不会,她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嘱咐人当心,也还是那么傲。我也想起来,席向晴从前最爱密码游戏,爸爸对我讲过,她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惯用的密码游戏也会有几个被她视为贴身的安全策略。我一一去试,终于有一天试出来了,她写的那行字,翻译过来正是‘悦心关爱疗养院’。”   到了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亲人不能懂,她自认为年少时喜欢席向桓这么久,到头来,也终究是一介外人。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和你是亲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当年担任席向晴的心理医生,负责治疗她的心理疾病,曾经无意中对我透露过他的担心,他说席向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自己,而在于她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来都能替她将天大的祸事一一摆平。这个人让席向晴在作恶的世界里无法无天,也让席向晴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永远不会出事,杀人放火予她而言也只不过是解除寻常不开心的手段而已。我当时年纪小,我以为爸爸说的是席董事长,是势力庞大的席家,为席向晴撑起了保护伞,现在我才明白,爸爸说的那个人是你……你才是,席向晴当年真正的保护伞,不择手段,保她无事。”   话未完,她已觉得十分痛苦。   对家人,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骇人的自觉,仿佛只要为了这两个字,他什么都可以拿来牺牲,什么都可以拿来践踏。这到底是好得过分,还是坏得离谱?   良久,席向桓终于缓缓开口:“唐辰睿,不该招惹你的。”   “……”   她转身,抬头望他。   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将一切都承认:“妹妹在兄长这里,永远是娇客。出嫁是她另一场人生的开始,要至心至意地去创造。然而唐辰睿偏偏要横刀杀出,逆我心意。对我而言,我想要保护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席向晴,一个是你。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下了决定,手段不论,也要将唐辰睿毁了,让你平安回来。”   “可是,哥,我喜欢他。”   “……”   他仿佛被人重击,牢牢盯着她,自此尝到了伤重不愈的痛苦。   她落泪。   两行冰冷的水光顺着脸颊滚落,这悲伤太大,寻遍世间人,再无人可解。   “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太自卑,很懦弱,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意。年少时对你,是这样;后来对唐辰睿,也是这样。我总是顾虑太多,知道自己不聪明,不明白的事太多。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直到唐辰睿不清不楚地和我分手、解除婚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才发现,我心里原来是有他的,即便不再是情人,我也再没有想过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感情。”   这世间满堂都是聪明人,她一介寻常女子,在情场初来乍到,诸多生疏不惯。就这样是非阴阳,铸成大错。   如今她说给他听,自知已晚,但也好过一本糊涂账。   “哥,唐辰睿很好。对父母很好,对朋友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情有义,却很少表达,旁人见了,只当他坏,其实都被他骗了。他只要最亲近的人懂,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人来懂。对感情,他不玩的,他也在学,错了的时候,他也会认错,会改。我有幸见到了,我很难不喜欢他……”   “不要说了。”   席向桓冷淡开口,阻断了她的话:“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席向晚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这就若即若离了,似亲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种陌路的未来。如在水际,步步走向深潭,无望而荒唐。   “去自首吧。”   她声音平静,已是用上了检察官对嫌犯的态度:“哥,去自首。”   尚未等席向桓回应,一个声音突兀地拦截了两人的对话。   “原来真的是你……”   屋内的兄妹俩皆是一惊。   方才两人太投入,全然没有听见屋外声响,更没有察觉就在方才,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早早地掩身进屋,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去了。席向晚心里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见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兄妹俩齐齐转身,见到来人,皆是心里一颤。   一身精致裙装的朱聘婷,正站在门口,表情悲伤。   手里一支女士使用手枪,枪口直直地对准了席向桓。   席向晚身为检察官,见过的复仇者模样形形色色,有穷凶极恶的,有衣衫褴褛的,有斯文败类的,有阴鹜狠毒的。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眼前这一类模样。   席向晚一见到朱娉婷,在任何情感泛起之前,已经为她心酸不已了。   即使是拿枪指着席向桓,也不忘在见面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帖。这全然已经是本能,谁叫她爱他,不可自拔。心里想着复仇,却仍是舍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讨嫌的模样,女人爱一个男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了。   席向晚冷静劝阻:“朱小姐,有话您说,万事好商量。”   朱聘婷却全然不闻,眼中只有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教唆我爸爸替你犯罪……”   席向晚震惊,转身去看席向桓。   朱聘婷落泪。   她爱他,是爱到只盼和他结婚的地步的,即便一直以来都明白他的不在意,心里终有所不尽,但她仍然将这一桩不可能会好的事,期待成了也许可以非常好。一步步陷入对他的盲目信任,终至犯下大错。   “一直以来,你对我都不闻不问,偶尔记起,言谈间也是淡如水。只有那一次,席氏重工股价一泻千里,不得不依赖唐盛的资金驰援,你焦虑又痛苦,在酒店套房内宿醉。隔日傍晚我去找你,你没有像从前那样拒绝我,而是喝着酒,反复看着一部电影,和我聊了很多事。那一晚我有多么受宠若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在最痛苦的时候,依赖的是我,你嘴里不承认,心里是有我的。你指着那部电影说,如果你能像里面的主角那样,在公司倒闭之际被一桩意外救了,那该多好。你将那部电影看了一整晚,醉倒睡了,我照顾着你。那一晚的感觉太好,我舍不得忘掉,就将这部电影带回了家,想起你时,就会看看。后来我在家看久了,爸爸看见,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说是一部电影,也对他讲过,希望席氏重工可以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被上天拯救一次。那时爸爸已经重金投入席氏重工,输不起,他是一个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我说者无意,他听者有意,就这样一力模仿了电影里的手段犯下了后面种种罪恶。”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这一次作为犯罪的开头,后来需要你动手时,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图送给我,你给我描绘了一幅我心里最好的未来。你说工程竣工后,将以我的闺名命名,工程的细节里,处处都暗含着和我的联系。我是那么相信你,你的这些话,给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会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见了,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万万不会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让爸爸去谋杀的手段……”   一席话,震撼在场三个人的心。   最后的谜团解开,犹如拼图最后一幅画,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席向晚仰天闭眼。   昔年她信命运,为抽到一支下下签都心慌许久,是席向桓扶住了她。对她讲,命运这回事,只要自己无过于自己,怎样的命运都无需心慌。   那么他呢?   席向桓凉薄的声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败走,向晚可以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这辈子欠你的,自知还不起。”   席向晚缓缓流泪。   他自认无过于自己,是怎样都回不来了。   一个人得不到另一个人的爱,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却都是假的,更是苦。   朱娉婷猝然崩溃。   她猛地举起手枪,突然发难:“席向桓,这辈子还不起,那就下辈子还清!”   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沉闷利落。   席向桓毕竟只是个擅长“文斗”的人,常年靠脑子吃饭,一遇上“武斗”这种冷门活,反应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对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无准备。   男人倒退三步,连闪躲都忘记了。   然而身边有人擅长。   一个身影同时跃起,箭步上前,单手撑在办公桌上,高空旋转腾跃,身手极其漂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转眼之间已挡在了席向桓身前。   她张开双臂护住他,两人一体,紧紧贴合。   生死面前谈恩情。   席向桓脸色大变:“向晚!”   胃部中枪,挡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喷溅鲜血。   变故来得太快,朱娉婷惊吓过度,连退三步撞在办公室大门上。毕竟是平常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人,手生得很。   席向桓眼色血红,冲她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随时请!”   他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席向晚只重复了一遍:“哥,去自首……”   剩下的话她已没有力气讲出。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护你一命。   命运坎坎的女子,十几岁已是大人,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不过十二岁,席向晚初到席家,不过十七岁。十七岁已知人世,这份恩情受得早,不得不报。   如果说有何不舍,还是有的。   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如一支花蕾迎着清晨阳光缓缓开,有长长的日子,浑然不信会断在二十八岁。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脚步声凌乱,排山倒海的人闯进办公室,抓的抓,绑的绑,抬的抬。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个。   担架迅速抬走的瞬间,她上衣口袋中的行动电话滑了出来,掉落在地。凌乱的局面下没有人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屏保画面。   那是一张她偷拍的照片。   天清气朗,午后有风。唐辰睿在笑,荷兰兔在蹦跶,菜园青青,无风无浪。   晚间十点。   收视率极高的《九点新闻》快要结束时,主持人突然停顿一秒,表情微变,根据导播提示,在现场直播中宣布这档黄金节目将延后五分钟,插播一则新闻。   “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今晚九点四十,席氏重工总部大楼内发生恶性枪击事件。警方已控制现场,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迅速赶往了现场。从记者现场传回的画面中可以看到,现场已被警方封锁,只许警方和救护人员进入。据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复隆集团继承人朱聘婷……”   半山别墅内。   方才还在吃饭闲谈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蒋先生,纷纷放下了筷子,屏息静听。   电视里,现场记者传回最新画面:“各位观众,可以从现场看到,已经有两位涉事人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据悉,一死一重伤……”   其中一副担架上的人,左脚戴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脚链。   唐辰睿脸色巨变,手里的红酒杯掉落。   血红液体,一地碎片。 第11章   番外  V i c t o r y 序幕开场   唐辰睿第一次遇见席向晚,是在简氏三十周年晚宴上。   简氏董事长简海成,当过兵,吃过苦,退伍后恰好遇上了改革开放的春风,顺应时代潮流下了海。简海成为人正直,头脑灵活,企业家应有的两条标配他有得很到位,再加上接受过正规部队训练,退伍后常年保持异于常人的高效体力,正所谓时代造英雄,他不成功谁成功。   唐盛和简氏多年前就有合作之交,唐辰睿接手唐盛后,对简海成的印象非常好。翻看合作账面,你给他一分,他回报你十分,令银行避之不及的民企贷款跑路事件从未发生在简海成身上,简氏最困难那几年他抵押了全部家产用贷款发工人工资。撇开资本家这个身份不谈,身为后辈的唐辰睿对简海成是敬重的。   当晚,唐辰睿亲自携礼到场。   晚宴办得很低调,来宾贺礼皆作为慈善用途捐赠。非他主场,唐辰睿有意避开成为焦点,拎着一杯香槟去了庭院。   庭院内设有甜品自助席,女孩子的最爱,三三两两,娇娇笑着。   名媛淑女聚集之处,一个大咧咧的嗓门十分醒目。   “席向晚,吃这个,还有这个这个。真是,你动作太慢,蜗牛吃得都比你快。算了算了,就你这速度,太没诚意了。”   回应大嗓门的是一句慢吞吞的文不对题:“蜗牛不吃甜品吧?”   唐辰睿觉得有意思,投过去一眼。   是简捷和她的朋友。   简捷他当然是认识的,很多年前唐怀意还打过简捷主意。唐盛董事会主席挑儿媳妇,最看重“家风”二字,简海成名声甚好,就简捷一个独生女,唐怀意很是中意。唐辰睿知道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一声。   后来,唐怀意才有所耳闻简捷的情事,颇为遗憾,也就从此不再提了。想起当日唐辰睿不解释不反驳的样子,唐怀意有些了然,他这个儿子冷面善心,纵然被乱点鸳鸯也绝不把有伤女方的真相说出来。   这会儿简捷正揶揄身边人:“哟哟,怎么,从席家出来的大小姐,让你赏脸来我这玩,都不肯呀?”   那人笑了一声。   唐辰睿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笑声。   不在意的,无所谓的,仿佛无论对方是善意是恶意,对她而言都构不成伤害的。她有足够的内心安定,去同这并不友善的世界幽上一默。   “席家大小姐?”那人笑:“你觉得我也配?”   简捷倒是尴尬了。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还当你吃惯了席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惯我爸弄的这些土味。”   那人不以为意,手指黏起一块蛋糕放入口中。   “我吃得比较慢,好东西,吃得慢才记得住味道。”   简捷摸着下巴下结论:“席检察官,你就是对任何东西都太不上心了。”   做检察官的。   唐辰睿喝了口香槟,无聊地开了个小差:做检察官,吃东西都这么慢,碰上抓人搏斗怎么办。   话不能乱说,小差不能乱开。这是道理,你得认。   唐辰睿很快体验了一回。   年末,凌晨,机场。   时差,日夜颠倒,高强度工作,每一项都让唐辰睿的体力消磨殆尽。走出接机口,男人隐隐头疼,这是感冒的征兆,这个年恐怕过不好。   他正头疼着,人群中一阵喧哗。   有人惊魂未定喊:“抢劫啦!我的包被抢了!”   人群沸腾,有人闪躲,有人作案逃离,有人飞奔直追,还有无辜路人被牵连。   唐辰睿就是那个无辜路人。   一切发生太快,他筋疲力尽,大脑罢工,好端端等在路边弯腰拎行李箱,被匪徒劫了。他眨眨眼,“嗯?”了一声,飞来横祸,仍然淡定。   实不相瞒,他那个被抢的箱子实在破落。   几件替换衣服,几套差旅日用品,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此趟出差不为洽公,只为联络合作方关系,他轻装上阵,连电脑都没带。这会儿被劫的,大概只有那个箱子还有些价值,但他又不是女孩子,对箱包无爱,丢了也就丢了。   三个劫匪边跑边示意,分开跑,安全!嚯,还是团队作案。可见年底手头紧,凌晨还豁出命去干一票。   然而事有变数。   一声哀嚎,一个劫匪应声倒地。制服他的那人手不留情,挥拳相向,昏迷,人一下没了声。那人迅速蹿起,三两步上前,腾空跃起,长腿痛击,击中第二个劫匪下半身。软肋受重创,匪徒嗷嗷痛叫,那人看准时机,劫过匪徒手中抢来的行李箱,挥手用力扔出去,不偏不倚,恰好正中第三个匪徒背部。奔跑中的匪徒全然不知厄运已到,背后迎头痛击,一声痛呼后踉跄倒地。   机场警察迅速到场,将三名劫匪统统带走。   方才那人与警察交接,做了几句笔录。唐辰睿远远听见做笔录的警官笑:“我说呢,谁这么好的身手,原来是同行。咱俩同校毕业啊,席检察官。”   遇见同窗,警官心情好,自顾自多聊两句:“听简捷说你前阵子受伤了,替庄检察官出任务时受的,如今看来,你这恢复能力很强啊。”   那人却道:“庄检察官不知道这件事,不要多嘴。”   警官连连点头。   那人不邀功,做完笔录就走,仿佛方才那番英雄作为不过是家常便饭,提了反倒不适。   唐辰睿眼神追随,见她未离去,反倒往接机口走去,他鬼使神差,跟了上去,把丢了的行李箱忘在脑后,警察通知“失物寻人”也不在意。一个箱子而已,哪有她来得惊艳。   等在接机口前,她整理仪容。把散了的马尾重新扎起,皱了的外套脱下来,拍打一阵,褶皱抹平后又穿上身。除此之外,没了。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和“精致”二字无缘,随身连唇膏都没有。   但,贵在有心意。   唐辰睿忽然心猿意马。   不晓得他生命中那一个会为他等在凌晨接机口,扎马尾、理外套的女孩在哪里。   他正怅然,见到接机口身影,怅然变成了羡慕与嫉妒。   会等他的女孩不知在哪,但眼前这个等的显然不是他。   席向桓走出通道,她迎上去,两人轻轻拥抱,礼貌又温情。席向桓说了什么,她笑了,当席向桓拿出一个小礼盒放到她手上时,她的笑容已经成为了凌晨机场最耀眼的那一个。   唐辰睿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   没有情绪的情绪最不好,他和这一种状态相处不熟,很是陌生。若有所思,却思不出个所以然;有些想法,却不知是否该控制。   后来他找了人,通过警方,找到她,只说是想感谢她,想把当日那只行李箱赠送给她。最后,行李箱被原封不动送回他手中。警方转交给他一句话,席检察官说不用了,无功不受禄。   他绕着箱子盯了一圈,心情有些不爽,有些酸,有些逞而不得的失落,有些不被人中意的寂寞。   彼时他尚未明白,这种不适,原来就叫柔情。   不拒绝唐辰睿的女人,唐辰睿不会记太久;拒绝唐辰睿的女人,唐辰睿也不会太在意。如果没有第三次遇见,唐辰睿对席向晚,也许不会太当真。   他再次看见她,她状况不太好。   一楼吧台,她喝着酒,一杯又一杯。面前坐着几个男人,一杯一杯给她倒。   她显然是被迫的。   二楼,唐辰睿应酬完毕,经过时眼风一扫,留了步。   他叫来酒保,指指楼下:“什么事?”   对唐总监,酒保不陌生,虽然不常来,但每次来出手甚阔,会所上下最爱的类型。酒保告诉他:“那边是席小姐,上周和简小姐一起来玩的时候听见人侮辱简小姐暗恋人的事,席小姐听了几句就动手了,把人教训了一顿当场道歉。但她运气不好,这些人和席氏重工有关联关系。席氏重工么,唐总监您懂的呀,最近不行了,都靠关联方给面子撑着,今晚把席小姐叫来了这里,报仇整她呢。”   唐辰睿听着,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打个电话给席向桓,叫他来解围。”   “哎哟,早打了,席家接电话的是席董事长呢。席董事长可真是个狠人,一听席小姐在酒吧被人闹事就发好大的火,说是让她长个教训也好,席向桓忙着呢,不让我们打扰他。”   唐辰睿笑笑:“对女儿这么舍得?重男轻女?”   “唐总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席小姐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是好多年前席家一位心理医生的女儿……”   要不要多管闲事,这是个问题。   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人。上次机场见了,还在诧异她这份兄妹之情似乎有些不寻常,如今听了酒保一席话,才明白,哪里是兄妹之情,她对席向桓早已是男女之情。   然而,这份男女之情却没有成全她。   纵然是她的信仰,又有何用,了生死大事都不行。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对朋友讲义气,惹来横祸;对心上人讲情意,得的还是横祸。他无端端为她抱不平,有那样好的身手,那样真的心意,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沦落至此。   楼下,她屈膝跪下,低头认错。   那么好的一双腿,令犯罪者都闻风丧胆,却在世间大恶面前,孤零零地折了。   跪了许久,不见人放过她,她酒意上涌,醉倒在桌椅旁。面前有恶人抬脚踢踢她的脸,算不上标志,贵在纯净。但凡恶人,都有毁掉纯净的爱好,当即吩咐手下,把她抬去房里。   真是……看不过去。   唐辰睿随手将手中酒杯砸了下去。   非常准,也非常狠,正砸在那不规矩的男人头上,头破血流。   他转身,踱步下楼。古来英雄救美都是百演不厌的戏,他一向不在意,这一回,却偏偏做了一次戏中人。   这一年,他刚好三十。   满楼红袖招都不在他眼中,只因心上从此多了一个人。   ……   席氏总部枪击案,影响持续发酵。   病房外长廊,韩深低声道:“朱娉婷不愿落入警方手里,当场开枪自杀。身亡消息已经告诉给了朱苟鹭,他经不住这打击,中风了,医院方面说,从此失去自理能力,呈痴呆状。席向桓对警方自首了,就等着移交起诉了。席正惜董事长那里当然也是瞒不住的,她知道了消息,立刻出院联系律师,但这事太棘手了,席氏重工又是一滩烂泥,现在一个律师都不敢接。”   唐辰睿听着,不发一语。   韩深提醒他:“你可不要为了向晚,去同情他,他罪有应得。”   “给他安排一个律师。”   “……”   唐辰睿开口,毫无情绪:“我不是同情他,我是为了向晚醒来后,心里能好过一点。”   韩深临走前,唐辰睿交代他下次过来记得把他那只荷兰兔带来。韩深揶揄他,你良心回来了,还记得有这么个孩子。   当晚回去,韩深就给小白兔洗了个澡,拿吹风机吹干,第二天带着漂漂亮亮的小家伙去了医院。   唐辰睿对韩深的抚养能力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经济基础决定生活品质,韩深同志撑死了是个中产阶级,一日三餐都是标准的兔粮,也没额外加个餐的想法,把一只精贵的荷兰兔养成了质朴的普通人家少年儿童。   唐辰睿抱了抱它:“瘦了。”   韩深:“……”   唐辰睿对主治医生道:“我要带它进病房。”   医生瞪着他:“这怎么行,医院没这规矩,人畜细菌传染你懂吗?”   “规矩是人定的,有需求就能改,”唐辰睿脑子转得飞快,早已形成新思路:“它的健康没问题,打过针,给它找件消毒服,我会看着它。”   这家伙,下了决心,旁人根本改不了。医生愁得很:“你这作一下,我得多多少事。”   唐辰睿看了一眼病房内,人躺着,有气息,就是不见醒。他低声开口:“她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她身边没亲人了,除了我,就只有这个小家伙了。我想,如果在她身边等她的人多一点,她是不是就舍不得多睡了。”   小兔在唐辰睿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医生。   医生:“……”   “行了行了,我给它找件消毒服,”医生抓着头认输:“你带它去里面陪着吧。”   医生和唐辰睿交情不错,办事能力一流,也不知从哪里真弄来了一件消毒服。唐辰睿给小兔穿上,衣服上有个小帽子,他也将它套上,这么全副武装地穿好,才推门进去。   病房内,一片寂静,监视器偶尔发出声音,鼻尖嗅到的尽是药水味。   唐辰睿将怀里的小家伙放在病床尾,小家伙趴在向晚左脚边,用毛茸茸的身体捂着她的脚。唐辰睿摸摸它的头:“就只能在这里,不能乱跑,知道吗?”   小兔乖乖趴好。   唐辰睿给自己的待遇显然就好多了,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两人许久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如今有了,却是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他握起她的手。   嘴里是怪罪,心里是自责。   “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说你去找席向桓,是想坦白真相。从前刚认识你,你就不习惯多说话,现在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是只会话说一半。和你在一起,我总是要靠猜,有时猜对了,你说我聪明,有时猜错了,我就会让你受累。你累,我也累,这种聪明,我一直都不想要。”   “其实我明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更不喜欢你自己。你一无所有,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生活不好不坏,似乎人生就这样可以一眼望到头了。你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名或利。做着一份你喜欢的工作,尽管有一点危险,但你也认为,即便将来遇到危险、没有回报,你也认为值得。你觉得你这样的人生,和唐盛、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没有哪一种人生,和另一个人的人生,是可以完全一样的。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在说着婚姻的不易,道理就在这里。婚姻从来没有它‘该有’的模样,只有‘努力去有’的模样。我一直在努力,你也可以吗?”   一室寂静,最寂寞不过无人应答。   天蒙蒙亮,一个陌生人影站在病房窗外。光线隐晦,照在她身上,忽明忽暗。   唐辰睿睡眠一向浅,警惕性更是一流,坐在病床边惊醒,转头向外望去。   好一个不速之客。   男人起身,打开房门,关上,隔绝一席谈话。   清晨五点的走廊,天尚未亮,两人站立对视,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能看清她的脸。下一秒,却听他开了口,一字一句,毫无差池:“幸会,席向晴小姐。”   一丝被人窥破的锋利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但到底做了多年好人,她很快收起锋利,试图以正常人的方式进行开场白:“唐总监,百闻不如一见,你查过我?”   “啊。”   他坦诚。   高手过招,不必虚应。不像当日面对席向晚,他能糊弄就糊弄,拒不承认查过席家半分事。   “席向晴,二十九岁,现任职于悦心关爱心理医院,担任心理医生。十七岁之前,被确诊为有暴力倾向的反社会人格综合症,常年混迹社会帮派,几进几出少管所,但最后都安然无事。十七岁那年,席家为你请了一位心理医生,也就是席向晚的父亲,效果甚好,你开始收敛行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你十九岁那年,你和席医生一起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席向晚成为孤儿,席向桓出手,将她带回席家抚养。”   他淡淡陈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我有说错吗?”   席向晴一笑,昔日孤傲与阴冷在这一笑间依稀可见:“唐总监出手,怎么可能会错?我们不妨坦诚一点,你不仅查了我,还查了席医生,是不是?”   唐辰睿大言不惭:“未来岳父啊,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席向晴倒没有鄙视他的自作多情。   “席医生”三个字,总是能让她从暴力中清醒,做一回正常人。   “一年前的清明节,我去席医生的墓前祭奠,看见那里已经放了一束马蹄莲。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来过了。我很感谢你,没有打扰我如今的生活,没有告诉任何人来找我。”   唐辰睿冷淡视之:“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查一查真相,至于真相后面的事,我不会管。不管你是爱着席医生,还是恨着他。”   席向晴笑了,难得的真心:“我恨他?怎么可能,我爱他都来不及。”   往事近十年,依然吹不散悲伤。   “遇见席医生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席家除了我哥之外,根本没有亲情,母亲视利益高于一切,我的存在不过是作为她日后联姻的一个工具而已。真正疼我的只有我哥,但我哥也太忙了,他被我母亲挟持着,有时我们兄妹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吃一顿饭,就是了不起的幸福了。所以我开始混道,和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反而让我有安全感,有同伴的那种感觉,你懂吗?直到认识席医生,他倾听我的内心,认同我的逃离,教会我如何信任一个人。十九岁,我就明白,我爱上他了。但是,他不爱我,他只把我当成他的病人,他的责任。他拒绝了我,我很愤怒,这种愤怒让我比过去更憎恨所有人。于是,我回去了,又一次回到地下世界,做回无忧无虑的‘席向晴’。直到有一次,斗殴输了,我差点死,是席医生赶来救了我。他救了我,却救不了他自己,那些人疯了,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他替我挡了很多刀,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对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比如电视里演的,让我做个好人,重新开始,这些都没有,他就死了。”   她淡淡说着,双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握成拳。   这世上失去了一个好医生,她从此失去了一份爱情。当年年少,铸成大错,她用一生来弥补,也已经晚了。   唐辰睿不置可否:“所以,你会在十年后,出手帮一把席向晚。寄信给她,提醒她当心。”   席向晴看着病床上的人,笑笑:“她根本不是我哥的对手,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哥的头上。她一点都不了解我哥,我哥的狠,只有我见过。当年他为了保我无事,料理后事的手段,高出你们所有人都不止一个段位。我,很爱我哥,换做以前,我哥要作恶,我只会帮他作恶,甚至顶替他作恶,但现在,看在席医生的份上,我不能……”   唐辰睿平静地告诉她:“席向桓很有可能被判死刑。”   席向晴纹丝不动。   但,一瞬间凛冽的背影骗不了任何人。   “我会尽全力……帮他。”   她转身,举步就走。昔日胆量仍在,一个女孩子也敢单枪匹马去断头台要人。   三日后傍晚,高小姐来了一趟。   手捧鲜花,连礼盒都无。   窗台边放下花束,交代护士将花插在清水花瓶里,高小姐伸了伸空空两手:“会长说了,礼品就不送了,等席小姐病好出院,他亲自派人接她过去,燕窝鲍参好好补一补。”   唐辰睿日夜颠倒,缺乏睡眠,没心情乐观:“病好出院?我也希望是。”眼下,连醒都成问题。   高小姐看他一眼。   失眠,为情所困,都是古老的病。   据说,一份感情能办到很多事,高小姐如今信了。你看,活得这么抽象的一个唐辰睿,也变得通俗、具体、人之常情了。   他忽然看向她:“向晚曾经说,她很羡慕你。”   高小姐惊讶:“哦?”   “她说,她羡慕你独立,有能力,得人喜爱,年纪轻轻就能为人左膀右臂,不知多少年轻女孩自叹弗如。”   高小姐笑:“这话翻译成另外一种样子,就是一个人活,常年加班,与人周旋,会长说一我不能说二,心腹要有心腹的担当。这样子看看,还羡慕吗?”   “伶牙俐齿,难怪会长信任你。”   “唐总监,是你被迷了心智,反应慢半拍。”   她笑盈盈,一语点醒:“其他都是点缀,‘得人喜爱’才是席小姐的话中意。我得谁喜爱?会长。她羡慕的是这个,席小姐心里有你呢。恭喜呀,唐总监。”   事事占上风的唐总监难得被人涮了一顿。   能人办事就是不一样,连涮人都往人心尖上钩。高小姐来了一趟,又走了,唐辰睿一颗心暖融融的,仿佛吃了大补药,继续陪在病床日夜颠倒多少天都没问题。   入夜,毫无睡意,他一腔担心与爱意需要找地方发泄。   打开社交软件,自动登录,昵称显示“小挽”,发送对象显示“小方”。一个想挽留,一个端的是四四方方,波澜不惊。   这是两人婚约期内无聊注册的账号,席向晚估计早忘了这事,转过几次抽奖活动后再没有动态,他也没有动态,他所有的爱好就是给她留言,最后把她的账号完全当成了一个树洞在用。分手的那段日子里,这个账号给了他很多慰藉,即便她从未有过回复,但只要这个账号在,他就觉得,他始终还有一个和她不断联系的地方在。   这会儿,唐辰睿刚登陆,一条回复跳了出来,来自“小方”,时间正是她去找席向桓那日之前一日。   他惊了数秒,点开看。   小方给他回复:好的。后面跟着一个笑脸。   他给她留的最后一条留言是:我们结婚吧,梦里想象过这个场景很多次了。   “……”   唐辰睿看着屏幕,手机掉落在地。   安怀宣在凌晨两点被手机振动振醒,拿起接听,以为是幻听:“唐辰睿?你说什么?你现在要买钻戒?……凌晨两点你要买钻戒?我上哪里去找货卖给你?”   真是无理取闹,岂有此理。   安怀宣挂着两道黑眼圈,准备挂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报价。   安怀宣睡眼惺忪,立刻清醒,重新接起电话:“你刚才说……你出多少钱?你再说一遍……多少钱?呐呐,唐辰睿你说的啊,我要有本事给你找到更大更满意的货,你这个报价还能继续往上升的啊。我这手机有录音功能,录下来了,你可别反悔,到时候你敢跟我砍价试试……等着,大财主!我现在就过来找钻戒卖给你!”   妻子和他是青梅竹马,这会儿也被吵醒,心疼他为家族事业,凌晨两点还要揽客招待。妻子起身,为他穿衣,被安董按在怀里,猝不及防深吻一番。妻子明白他这是照顾她情绪,在他怀里反过来安慰:“唐总监深夜来电,怕是有急事,他不是一个耍性子的人。去吧,早点回来,我等你。”   安怀宣将她按在床上。临走前,耳鬓厮磨。   怪不得唐辰睿急着娶老婆,有人挂心的感觉太好。温柔乡,只此一个,最好。   安怀宣陪着唐辰睿,凌晨三点到五点,找货,类比,一番痛宰,双方都满意而归。   一夜未睡,唐辰睿仍然清醒。下车,步入医院。   却见重症监护室乱成一团,医生护士都往那一间屋跑,嘴里叫着“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他心里一沉,人生第一次,惊慌失措,三步并作两步,跑在最前面狂奔过去。   “席向晚——!”   他推门进去,门被推得震天响,一屋子的人都被吓一跳。   见到是他,主治医生劈头盖脸骂:“我说你啊,控制一下你自己行不行呀。”   唐辰睿全然当做耳边风:“她……”   见他不听话,医生加大力度骂:“她什么她?人刚醒,经得住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吗?”   可不是。   席向晚正好端端地半躺在病床,受枪伤的胃部露出来,衣服被撩上去,见他突然闯入,惊得赶紧将衣服再撩下来。   醒来似重生,第二次生命,她仍然包容他:“嗨,好久不见。”   唐辰睿楞半晌,低头笑了。   他伸手向她,手中托着一个精致小礼盒。四方小盒,典雅缎带,做工一流,华贵非常。求婚场合,钻戒的最好置放处。   他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向她。   打开丝绒钻戒盒,两手托盒。她看见,一枚璀璨钻戒,正迎着朝阳散发晶莹光芒。   两人对视。   人生下半场,即将开始,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场序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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